第一節 銘刻在小難民心中(3 / 3)

此時,日寇的飛機倒是不能轟炸柳州了。聽爸爸說,美國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在柳州郊外有個野戰機場。我們每天早晨都能看見“野馬”式戰鬥機群起飛,到前線去打擊日寇。整個白天,“野馬”成群地回來,加油、裝彈,又成群地出征。夜晚,敵機才敢前來偷襲,機場上空便會出現幾條雪亮的探照燈光柱,交叉搜尋,捕捉到目標,便有許多高射炮彈在那裏爆炸,還有高射機關槍的曳光彈,像一串串紅色的流星,同時飛向目標。這時,我們不再鑽防空洞躲避,而是跑上山坡去觀看,使勁鼓掌。“飛虎隊”能夠擊落日機、轟炸日軍,對我這個飽受空襲之苦的小難民影響很大,一輩子都希望咱們中國也有強大的空軍啊。

柳州也是個難民集散地。走得動的難民,逐漸離開柳州,沿著黔桂鐵路和公路向“大後方”緩慢撤退;走不動的,或者像五姨夫這樣舍不得拋棄那十萬冊圖書、對火車仍然抱一線希望的,便自動組織起來,上山砍柴,送到車站去給火車頭當燃料(車站已經無煤了);從桂林方向新來的難民,在柳州繼續搭起破爛席棚,重複著老難民的悲慘遭遇。

我們這列“毛蟲火車”終於燒著木柴,喘著粗氣,搖搖晃晃地開出了柳州。它的車頂上坐滿了難民;每個車窗外麵都掛著兩三隻蘿筐,筐裏是小孩兒;車廂底下也拴著鋪板、門板、黑板,再躺一層人。遠遠望去,活像一條緩緩蠕動的毛毛蟲,渾身爬滿了螞蟻。

最糟糕的是它三五天才走一小站,比走路的難民慢得多。我為什麼能夠“遠遠望去”,看見自己乘坐的列車像一條毛蟲呢?因為悶罐車廂裏的人太擠,太憋氣,爸爸有時就帶著我下車走一站,反正“毛蟲火車”沒有走路快。這天,在小站三岔,一下子就把我們“岔”住半個月,大家隻好上山砍柴,下河挑水,給火車頭解決“飲食問題”。當然啦,我們也得拿出衣物,到附近村寨去換些糧食。

“毛蟲火車”走走停停,入冬以後才到達小站六甲,這條鐵路上前前後後全都停滿了列車,誰也走不動了。屈指算來,從柳州出發,曆時3個多月,僅僅前進了200公裏。五姨夫急得團團轉,因為日本鬼子的騎兵已經沿著黔貴公路跑到我們前麵去了!

“湘貴大撤退”的百萬難民當中,既有教師、教授、演員、作家、記者、醫生,不乏文化名人,也有小公務員、小商、小販、工人、農民、散兵遊勇,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占全了。而且大都拉家帶口,扶老攜幼。沒有領袖,沒有組織,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烏合之眾”也不為過。然而他們都是堅韌不拔的愛國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就是中國不會亡!不做亡國奴,也不做日寇鐵蹄下的順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是從東北、華北淪陷區,曆經艱險,舍生忘死,一步步逃到西南來的。我們扶輪中學就有一位美術教師鮮於國風,是從朝鮮逃到我國東北,又到華北、湖南、廣西,為了紀念祖國,他在自己的中國名字前麵冠以“鮮”字。現在,大家看到,不遠的公路上出現了日寇的先頭部隊,也就隻好舍棄這列無法行駛的火車,離開鐵路,徒步爬山,繼續向貴陽前進了。

五姨夫堅持不走,舍不下他那10萬冊圖書啊。直到附近出現了工兵,在鐵橋和火車上裝炸藥,即將炸毀我們那列“毛蟲火車”的時候,我爸爸才強把五姨夫拉走。傍晚,我們在山上聽見了沉悶的爆炸聲,看見了滾滾煙塵,我第一次看見五姨夫淚流滿麵。

難民大隊像一條望不見頭尾的長龍,沿著荒涼的打狗河穀,朝行夜宿,蜿蜒前進。每天都有好多群土匪將長龍衝斷,洗劫手無寸鐵的難民。後來我們也不怕土匪了,因為身上再沒有什麼東西可搶。一個土匪摘了我爸爸的眼鏡,爸爸笑著說:“這玩藝兒你可別亂戴,戴上準頭疼。”土匪不信,試了一下,果然不好受,扔到地下。爸爸揀起來,還向土匪問路,去獨山有多遠?

天氣越來越冷,空中飄著雪花。媽媽給我講了成語“饑寒交迫”和“一貧如洗”,印象特別深。可不是麼,一路上經過土匪無數次洗劫,連我身上的毛衣都被扒走了,當然能夠理解這個“洗”字啦。爸爸揀來一條破麻袋,挖三個窟窿,套在我身上當大衣,腰裏緊緊地勒條麻繩,又擋風,又搪餓,說這是“大學教授的偉大發明”。爸爸很樂觀,在羊腸小道的岔路口,撥開枯草去細看那兩尺多高的石碑,上麵刻著三個大字“擋箭牌”,下麵的兩行小字是“東去那腳15裏,西去應歐20裏”。這也能引出他許多話來,給我講解,“這指路碑為什麼叫擋箭牌呢?古時候傳遞十萬火急的文書,是派人騎著快馬飛跑,60裏一個驛站,換人換馬,文書不停,像接力賽跑。形容奔馬快如箭,到了岔路口,就要有指路碑把箭擋一下,別跑錯了路哇,所以叫擋箭牌。那腳,應歐,都是地名,我看是苗族村寨的名字,有點兒古怪,大概是苗語。幸虧從秦朝就統一了文字,所以誰都看得懂。”

饑寒交迫的難民,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也變得凶狠起來了。先前是難民怕土匪,現在是那裏有槍響,出現了土匪,便有成千上萬的難民一湧而上,窮追不舍,一直追進村寨,就像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任你打殺,全然不顧,轉眼之間把一切都吃光,留下幾百具屍體,難民的長龍大隊又浩浩蕩蕩地前進了。

這條氣勢磅礴的難民長龍,不是鐵流,而是百折不撓的人流!寧死不當亡國奴的精神洪流!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生命之流啊!

200公裏的打狗河穀及附近許多村寨也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救活”了百萬難民。不知道外國有沒有這種悲壯的記錄?40年後,我以一名中國作家的良心,將1944年的親身經曆,所見所聞,寫成了長篇小說《大撤退》,紀念這百萬難民同胞中的生者和死者,也是獻給今天的年輕讀者。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日戰爭,有正麵戰場,敵後戰場,同時也有不見經傳、慘絕人寰的“湘桂大撤退”,我們無權忘掉這一頁沉重的曆史。

1945年春天,徒步走到貴陽,我們全家大病一場。在醫院裏聽說,日本鬼子打到了獨山,在這雲貴高原的一角,彈盡糧絕,進退維穀,等待著法西斯侵略戰爭的末日來臨。

這年夏天,我的父母收到重慶鄉村建設學院的聘書,全家來到四川巴縣歇馬場農村--這所學院也是為了避開敵機的轟炸才建在重慶遠郊。爸爸教國文,媽媽當圖書管理員。我到南開中學第三次讀初中一年級時已經14歲。有趣的是,媽媽要我20歲大學畢業就去美國留學,可是誰也沒想到,我20歲那年,作為一名中國人民誌願軍戰士正在朝鮮跟美國侵略軍打仗。

苦難的童年,動蕩的青年時代,使我更加珍視當前這個和平建設、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愛國,包含著廣泛的內容,曆史,是我們嚴峻的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