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前的中國,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夜風絲溜溜地吹過。這片擁有數千年曆史沉澱的古老土地,正在沉沉地編織著久遠的倦夢。然而所有的夢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無論夢再怎麼遙遠也永遠沒法夢見其真實的未來。待到舊夢重遊時,卻不料物是人非已是事事休矣。再度擺出那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然熏爐中香氣馥鬱的沉香也已時斷時續,顯然久已無人過問,而熏爐則已涼透寒徹了。這個古老的民族快要從睡夢中驚醒,而故事卻剛剛開始,一爐沉香點完了,天也亮了,故事也該完了。
夜風吹動窗紗,“砰!”梅香隨手拉過件衣服披在身上,跑過去關窗。黑暗中聽見翻動身子的聲音,隨後,便是一次低而長的歎息。“小姐,你還沒睡呢?”“剛才一陣風把花吹翻了……”梅香似乎還有話想說,但卻始終沒有再說出口。月亮被一陣不知來自何方的雲給遮住了,風的響聲越來越大,再過一會,便下起了雨,是暴雨,狂風中的暴雨。白公館內幾盞露天的燈籠早已經被雨水澆滅,這會子隻留下房前走廊上的燈籠,還在發了瘋似的搖曳起舞。燈影穿過窗子,疏淡卻又清澈地照著這間屋子裏的每一樣擺設:金花雪地瓷罩洋燈,竹屏竹隔,也有兩副仿古劈竹對聯匾額,朦朧中看去寫著:“笛聲三弄,情愫知多少;梅破驚心,意趣值幾何”。紫竹的鏤節長簫綴著暗紅的銀鑲玉佩在風的搖動中“哐當”作響。床頭的古銅燭台雕刻著數株梅花,紅色的蠟燭油滴在上麵,倒著實像極了綻放枝頭的紅梅。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菊葉青的方棱茶杯,並排擱著蚌殼式的橙紅鏤花大碗,碗裏放了一撮用剩的線段與折下的軟緞紐絆。雨樓再次翻過身子,這會子她真的睡意全無了,攬過一件披風搭在身上,走向門口,走在回廊裏,燈光垂直射在她身上。一身通白的綢製長袍上點綴著幾枝梅花,就仿佛紛紛大雪裏綻放著一株,兩株的梅花,而長袍裏麵,當然是一頭柔順的濃黑長發,雨樓獨座長廊,聆聽風雨漫延而去的足音,與落花共作歎息,她的長發的末端,始終係著那一份無法釋懷的悸動。
第二天早上,陽光灑了一地,似乎這個世界已經完全不記得昨晚發生過什麼,也或者它根本沒有必要去在乎,追究今天以前發生過什麼。一場暴風雨埋葬了空氣中鹹鹹的腥味,同時也埋葬了人們腐朽的記憶:太陽果然每一天都是新的。白公館裏,所有腳落早已經被人清掃幹淨,昨晚被狂風暴雨洗刷過的那幾隻燈籠也早已不見了蹤影。整個園子都掛上了以紅色為主題的裝飾。也許他們應該是會感激昨天那場暴雨的,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倒是為他們的清洗工作省去了諸多的麻煩。到處都是手忙腳亂,張燈結彩的景象。中國人,就是這樣,遇到操辦什麼喜事,就恨不得拿出紅色油漆桶把整個環境都倒上一遍,好像唯獨紅色才是喜事的象征,越紅就越喜,要是缺少了這顏色,就會不喜或者減少了這喜的程度一樣。在一邊的樹叢裏,兩個身穿紅綢衣的丫頭模樣的女子正在掛彩帶,“噯,知道不,咱家二小姐還沒找著呢。”“可不,太太昨兒個又一夜沒睡,坐著流了一夜淚呢。”“小霜,你說要是等下新姑爺來迎取,還找不到咱小姐會怎樣呀?”“唉,這還用問,二小姐和蔡家少爺是從小就訂下親的,蔡家這回送來這麼多聘禮,要是新娘子跑了,唉……我看哪,這回真要出大亂子了。”
白管家匆匆的走進廳堂,“老爺,太太,時辰快到了,蔡家來的人說,迎親的車子已經出發了。”白老爺雙手反扣在背後,對著屋頂深深歎了口氣。一邊坐在椅子上的白太太還在用手帕擦眼角。一條綢花白蕾絲手帕上有淡黃的痕跡,想來應該是淚水印子。“夫人,您先喝點吧,您都兩天沒吃東西了。”站在一旁的丫鬟小心翼翼的說著,隻見白太太把碗推到一邊,站起身子慢慢地走出了堂房。“老爺”白管家跟在老爺身後,“您看這事……”門口進來一個家丁,“怎麼樣,二小姐找到了沒?”白老爺以一種似定非定的口吻,仿佛他在問這個問題之前,已經證實了答案,但還是懷著僅存的一比希望走向家丁,表示他到希望自己的猜想是個錯誤。“回老爺,還……還沒有二小姐的下落。”白管家向家丁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退下,自己卻依舊站在原地,低著頭仿佛是在隨時等待著主人的指令。白老爺度到上堂椅子坐下,右手握著拳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又把頭低下,抬起握拳的手撐住額頭,另一隻手摘下白金角鏡抹了一把臉又架回去。他那布滿皺紋的臉無形中訴說了他經受過的蒼桑或者說是正經受著的憂慮,而那混濁厚實的眼鏡片則閘釋了他這一輩子看過的人事和做過的學問,如果人的學識閱曆可以用鏡片的厚度來衡量參考的話,那麼,白老爺要算是學術界的泰山了。
隻見剛才端碗的丫頭走出廳堂,穿過園子來到白太太的房間。這會子白太太正坐在椅子上,還是像剛才一樣重複著擦眼淚的動作,見小霜進來,便抬頭問:“你從廳堂過來,老爺有說什麼沒有?”“去找二小姐的人回來報信了……”“嗯,怎麼樣了?亭兒有消息了”白太太站起來眼角快速地閃過一道光。“還……還沒有二小姐下落。”那丫頭用顫抖的聲音抖出了這句話。“唉……”白太太的身子又滑回到椅子上:“亭兒呀,我的女兒,亭兒……你在哪裏呀?媽媽知錯了,媽媽不該逼你,不該打你的啊……你快回來吧……”這會子她隱藏住的傷痛一下子爆發出來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再沒有保持沉默的必要了,淚水也索性不再用帕子去吸幹了。仿佛壓抑了幾十個小時的悲傷情緒都要隨著滿眨的淚水流走。“太太……太太……您別太著急了,二小姐一定會回來的,太太……”丫鬟也跟著悲憫痛哭起來,仿佛眼前這個人的眼淚是為她而流的,於情於理,自己都應當掉幾滴淚作為回贈。這也充分地體現了中華民族禮尚往來的傳統美德,也展示了炎黃子孫對於傳統美德的繼承弘揚之甚,連區區一個丫鬟都做得這麼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