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那條河上,我的老街(3 / 3)

但我最害怕的也是夏季,由於河底泥沙的淤積,河床的抬升,我們這條街幾乎年年遭到水淹,有一年疏忽了,等到夜裏兩點的時候,隻覺得睡覺的床開始搖晃,趕緊起床看個究竟,誰知“撲通”一聲,一隻腳竟然踩進了水裏,水都漲到床邊了,於是大聲呼喊,家人也霎時被驚醒,外麵早已經是人聲鼎沸,大家都忙著深夜搬家,家家戶戶都點亮了門燈,水還在呼呼地漲,被淹在水裏的東西大多被搶進腰子盆裏,街上的水已經淹到齊腰深了,我們全家扶著那腰子盆,在水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岸上轉移,整個老街變成了威尼斯水上小城,我們非但沒有被水淹的沮喪,反而有著忽然遭到莫名的災難襲擊的反常的激動和興奮,我看到水麵在許多人的腿下搖晃,在燈光裏動蕩不安,忽明忽暗,捉摸不定。馬頭牆和閣樓投下濃重的黑影,黑黢黢的巷口,仍能夠感覺到那棵歪脖子的法國梧桐正探頭在黑暗裏注視著這混亂的一切。

帶著這最後的記憶離開這條河和這條街,一走就是好幾年,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才猛然發覺,那些年我一直以為不曾有什麼變化的老街其實一直都在無聲地改變著,隻是我貼近它的時候,看不見它的改變,一旦遠離了,才發現好多的變化。水碼頭不見了,隻有旱碼頭還在,碼頭的青條石的台階還在,卻因為河床缺水再也不是洗衣浣被的地方了,酒樓關了,客棧破舊廢棄了,是水淹還是歲月的侵蝕,整條街都顯得破敗凋敝,那白色的牆壁和高高的風火牆以及那些朱漆的大門都斑駁得不成樣子。青石板的街道也有很多被泥沙淤積了,文化宮變成了純粹的私人住宅,住在我們家對麵的見人就惡狠狠的老中醫走了,隔壁的一個國民黨的姨太太也突然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再也沒能起來。

鐵匠鋪、篾器鋪也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豆腐坊,隻有澡堂還在,那個長著鱷魚腿、脾氣很壞的老頭兒還在,巷口的老梧桐樹還在探身守護著整條街道。街前的那條河明顯地瘦了。鐵缽的大船進不來,水泥船的生意又不是很好,河麵上安靜了很多,河對麵的水房還在供水,那曾經三三兩兩的漁船也零落成屈指可數的幾隻了。現在的老街上再也看不著船隊的忙碌、沉船的凶險了,我曾經親眼目睹了一隻木船沉下去以及船主一家脫難的全過程。隻有對岸的蘆葦和老柳樹還是那樣的繁茂。

老街不再是從前繁華的老街,繁華屬於圍堤那邊的新街。河也不再是從前熱鬧的河了,因為鬧血吸蟲病,再也沒人去河裏洗衣遊水了。我也出嫁離開了那條街那條河,不久以後,那條街因為每年夏天的水患被整體拆遷了!老街忽然像一張老唱片,已經唱不出任何的調子了。老街上的人也散落到小區的各個角落裏,隻是偶爾遇見了相視一笑。

那條街和那條河都退到了歲月之外,偶爾站在圍堤上,看著曾經繁華的街道如今荒草萋萋,真的不敢相信,就是這片荒涼的臨河的平地上曾經有過那麼多滄桑的過往,那麼多遺留的故事,那麼多如水的情懷。目睹老街從繁華走向衰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不知不覺卻又仿佛有跡可循,待要尋時,又渺如雲煙,它在時光的深處,觸手可及,隻在今日的心頭,留下絲絲的惆悵與傷感。往日的繁華舊事,今日的夕陽衰草,忽然像一首古老的宋詞,壓在心上,忽然就明白了滄桑的感受,不再是自命的,而是真實的。真實到就像是一場夢。

老街不見了,那條河是因為思念而“為伊消得人憔悴”嗎?每每散步於河畔,河的存在對我都是一種隱隱的安慰,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知道它的波心裏安放著我那些呼嘯而去的歲月,從初見的驚恐到如今的親切,我和河成了故友,老街是我們共同思念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