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器物
纜繩
事實上,是繩子先於船體到達岸邊。在船長“慢速,穩舵,穩舵……”的口令中,船舷平行地移向岸線,從船首與船尾擲出的那兩根繩子,與岸線成90度夾角,在甲板上空,完成了一條優美、卻是實體的拋物線後,準確地落在接纜者的手中,再迅速地係結在囤船的纜樁上,即意味著本次航行暫時中止,並因為有了那幾條繩子的連接,岸上的地址——不管它是城市的、還是鄉村的,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出發地——在另一個時間,我們將要離開的那個地方。
有過多年船員經曆,使我能夠在不同的時間裏,多次抵達同一個地址。繩子係住的那個地名如果是我熟悉的,沒有事情上岸去辦,我很少會走下船。如果遇上風浪與大霧天氣,船靠在岸邊的那些日子裏,有時我會在甲板上坐上好長時間,望著一根纜繩走神,曾不止一次這樣想過,我的命運是否注定與這條河流有關,甚至與繩子有關?那根繩子是濕漉漉的,在時間之中,其意義似乎就是係住,將兩個原先彼此分離的“東西”係住,將“這裏”與“那裏”連接在一起,再將我從這一個“那裏”,拽到另一個“那裏”。然而,我最終隻屬於這條河流,很難融入岸上城市的喧鬧之中,也很難幸福地走在鄉村寧靜的景色裏。去了很多地方,能夠給我留下來的,或許隻是一些印象。印象中的物事沒有順序,大都零亂,它們散落在我的記憶裏,常常隱約地閃現,卻從未被一根繩子真正穿起過。
船上的繩子種類繁多,質地大致有三類:植物纖維、合成纖維、鋼絲;它們長短不一,有粗有細。航行中,繩子大都蜷縮在甲板的某個角落,在等待。繩子是結實的,具備了某些物質隻能以繩子的形式出現,才能獲得的那股柔韌與拉力。在船上,我們通常將直徑超過35毫米的繩子,稱為“纜”;纜,是粗大的繩子,至少由4股以上的繩撚成。而“索”與“繩”的直徑、股數則依次遞減。其實它們都是約束之物,一直與“捆綁”這樣古老的動作有關……
進入夜晚,那些係結在纜樁上的繩子就有了響聲。船是鋼鐵之物,不會像人一樣去思想什麼,因此它不知道捆綁的疼痛,在輕輕地搖晃著。我感到了這種捆綁的聲音曖昧,卻分不清這聲音到底是纜樁還是纜繩發出的,就像雪落在河裏,我不能確定哪些是雪水哪些又是河水一樣。自舷窗向外望去,船尾的那根纜繩繃得很緊。風像是大了點,我看見那根麻質纜繩被湧起的浪頭打濕了,有很多顆水珠排列其上,顫動著點點星光。但今夜的風沒有上個航次那麼大,如果風凜冽,比如那場“羅莎”,即使在這樣的秋天,風也會將一根纜繩刮出呼哨來。
錨,或者鐵錨
當我知道最早的鐵錨,是誕生在哲人阿拉哈西斯手裏的時候,我甚感驚奇。既是航海家,又是哲學家的阿拉哈西斯的身世我無從所知,隻知道他活在公元前600年的小亞細亞,但我相信哲學家拋出的那隻鐵錨,是有力量的,因為它比錨的另一種形式——先前的“碇”,更為沉重!
——摘錄於我的筆記本:《錨》
錨,船上的重器,灼紅的熟鐵鍛造(也有生鐵鑄造)。笨拙,可靠,不被航行者遺忘,是任何一艘船上鐵的事實。在粗獷的汽笛聲中,我常常看到粗重的錨鏈滾動,聽見錨機在轟響,錨,或者鐵錨,在緩緩地接近水麵,再跌入湧流,然後,向下,向下,向下——直至河底,齧入不見天光的泥土,將遊蕩的船,牢固地停泊在那片預定水域。
不過,那個“向下”的過程,已為水覆沒,我隻能看到拉出水麵之上的那根錨鏈;拋在水底的錨,它的周圍是水,是河水或者海水,我在水麵之上,因此那個過程不會進入我的視野。
小時候,我經常和夥伴們去江邊玩耍,將童年目光,一次次給過走在江上的船。但第一次觸摸到鐵錨這種實物,卻是在岸地——在那座建於明萬曆四十七年的迎江寺門前台階上。石階上的鐵錨有兩隻,重約3噸,臥在朱紅大門的兩邊。那一年聽三哥指著錨說,迎江寺是船頭,寺院中的振風塔是桅杆,安慶城地形地貌就像條船,有了這兩隻大錨鎮守,安慶就不會漂走。一隻,或兩隻鐵錨沒有拋在水裏,拋在一座寺廟門前幾百年,肯定是有故事的。隻是我覺得,這個故事雖能夠傳說到今天、或明天,其情節無論如何曲折、精彩、有過多少種版本,但由於人們無數次地複述,當我再次聽到時,也不覺得新奇了。這就像很多寺廟門前的石獅子,府衙門前的衛兵,其存在的意義,在歲月之中,更多的是已演繹成為一種形式,這也即如我那套製服肩章上的錨與鏈,它們強調了我的生活與工作,就在這條河流上。
一般情況下,船上的錨,的確不得少於兩隻,一隻置於前甲板的左邊,另一隻在右邊;也有的船,那兩隻錨是懸掛在船首左右兩側的錨鏈孔外的。如果此刻是在夜晚,我們會看到泊在江麵上的船,亮起了白色環狀光線的錨燈。錨燈是航行信號燈光係列之一,但它的光線並不強烈,是柔和的、穩定的。在夜色中,如果你看到的錨燈,是隱隱約約地閃爍,那是起霧了——大霧在甲板上湧來湧去地彌漫。當然,這隻是我無數次身在夜晚河流的經驗之談。實際上,沒有光的照耀,任何事物總是陷於黑暗之中不能顯現,比如,我隻能感覺到霧的到來,卻看不見霧是白的;霧又從什麼方向飄來,再向什麼方向飄去。還有那1894年9月17日沉沒的鐵錨,隻有在它打撈出黑暗的海底之後,立在劉公島燈光明亮的博物館(原北洋海軍提督署,俗稱水師衙門)中,我才能感覺到硝煙中熊熊燃燒、並沉沒了的艦船是如此壯烈,有可能不僅屬於那艦船擊出的一發發呼嘯的炮彈,還有可能屬於這一隻錨!錨,或者這沉重的鐵,靜靜地躺在海底100多年了,浸入鐵錨肌體的,豈止是海水的鹽分,還有那場甲午海戰殉職將士沸騰的血。鐵裏麵的血,或許早在海水深處冷卻,但血中的鹽分還潛藏在錨的骨髓裏。在博物館的燈光照耀下,2007年7月中旬某個上午,我看到錨體的表層,在酷熱的空氣中鏽蝕、開裂,呈現出“鹽”——這種人們必須依賴的物質,對另一種物質的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