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講這個啊,我是又想起酒店裏你跟老女人吵架的樣子……對了,你怎麼北方口音那麼重的啦?”
“嗬嗬,吵架嘛,總不見得和顏悅色,北調罵人比南腔爽,覺得麼?氣貫長虹……對了,順便告訴你,我在北方生活過二十幾年。”
呂貝卡一聽,完了,親友團裏偏有“3K黨”,改天若有機會碰到一起,不知道曉薇會作何反應。不過倒也無礙,隻要他不“氣貫長虹”。
“嗯哼,那就講講這二十幾年,我想聽。”
“嗬嗬,開玩笑吧?二十幾年怎麼講?就挑重點吧,我們家是上海支內家庭,一家三口75年遷去了淮北,一個小城市,你一定沒去過的。”文方搬來椅子,擺在床的側麵,“請坐,你看我沒騙你,房間裏就這樣一把椅子,你坐了,我就要坐到床上。”
呂貝卡沒有馬上坐上去,而是彎腰來研究那把椅子。這是一把陳舊的歐式棕漆餐椅,遍體漆傷,式樣一板一眼、中規中矩,沒有扶手,椅背上包著麂皮,四周以點陣布局的鉚釘固定,隆起處撳上去略顯鬆垮,裏麵想必有著某些古老的填充物,經年累月失去了原有的彈性。
“我愛死這間屋了,連這把椅子也古董樣的,都不敢坐上去。”
“嗬嗬,誇張,隻管坐好了。”文方鼓勵一般拿掌拍了拍椅麵。
呂貝卡小心翼翼地把屁股端上去,前後輕搖,竟穩如磐石,這才敢挺起胸來靠上椅背。
“嗯。”她眨了眨眼,“資料上說,你是在馬院拿的學位?”
“嗯,怎樣?”
“在荷蘭的Maastricht?”
“那肯定啊,不然也不叫馬院,嗬嗬。”
“嗯,你們家是知青?”
“我講了是支內,支內是支內,知青是知青,不同的概念。”
“嗯哼?哪裏不同?”
“就是講,‘支內’是支援內地建設,是自覺自願的,好比抗美援朝誌願軍,‘知青’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好比被國民黨部隊抓壯丁,懂了麼?”其實他心裏清楚,母親當年因家庭成分而妥協,也是好生無奈,自覺自願是談不上的。
呂貝卡的眼睛還在房間四下裏搜尋更有趣的東西,有口無心道:“在我看來還是一樣,就是統統離開上海變成鄉下人。”她執拗得恐怖。
“好吧,那你看我是鄉下人麼?”
她終於正視過來,盯在他臉上看了半天,誠懇地笑,“你當然不是,不過假使你一直也不回來,就還是鄉下人。”
文方心中稍有不悅,畢竟對那個小地方還是很有感情的,何況父母如今也還留在那裏,“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帶你去那裏走走,到時候你大概就不會這樣固執了。”
他隻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很快就兌現了,而且,反而是被她逼的……
“那裏好玩麼?”
“嗯?哪裏?”他以為她終於對淮北感興趣了。
“Maastricht啊。”
他腦子有點暈,“哦,那當然比不得Amsterdam或者Rotterdam那種大都市了,區區一個十幾萬人的小城市而已,跟我們的一個小鎮的規模差不多。”
“這我當然曉得,我問的是,有意思麼?美麼?”
“哦,是的,美!而且安寧得適合養老。”
“嗯,其實我對荷蘭也蠻有感情的。”
“哦?”
“我去年養過一隻荷蘭鼠。”
文方愕然,臉上僵了幾秒。她表情卻泰然,看上去不象是在講冷幽默,心下微汗,想,這樣也夠得著,你怎麼不因為喜歡壽司而愛上日本呢?
可他萬沒想到,呂貝卡恰恰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曾在與曉薇的一次拌嘴時說過:“我就是喜歡日本,怎樣?!因為我喜歡他們的壽司,我就是喜歡韓國,又怎樣?!我愛死他們的偶像劇了……”
她的思想跳躍到令文方懷疑這會不會也算是一種代溝?神奇!難怪每句話都讓他跌入陰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