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還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講了。你準備大後天走罷,”他激動地說。
“聽你這口氣,好象你要強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說,故意掩飾她的遲疑不決。
“當然,因為我關心你,”他用了顫抖的聲音說。他仲過手來拿著她的一隻手。
她埋下頭不作聲,慢慢地把手縮回,過了兩分鍾她忽然站起來,低聲說:“我要回去了。”
“等兩分鍾,我送你回去,”他連忙說。她又默默地坐下來。
陳主任付了帳,陪著她走下樓。他們站在大廈門前。幾輛汽車叫吼著一齊開到前麵空地上來。人聲嘈雜。盛裝的淑女、貴婦和魁梧的外國軍官從車中走出,魚貫地往旁邊跳舞廳走去。
“不象就要逃難的樣子。我看那些話都是謠言,”她疑惑地說。
“謠言?你還不相信我的話?”他不以為然地說。“我敢說不到一個星期,這班人都會溜光的!”在他的腦中這個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毀滅,他再也看不見什麼。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數,”她感慨地說,她又覺得她的丈夫很可憐。
“不管怎樣,有辦法走的人總得走啊,”他說。
他們慢步穿過汽車中間的小塊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現在回家未免太早。我們散散步好不好?”陳主任提議道。
“我想早點回去,”她低聲回答。
“遲一點也沒有關係,你遲半點鍾回家,不會有什麼不方便。我想你在家裏一定很寂寞,”他說。
她覺得末一句話搔著了她的癢處。她想拒絕他的提議,她想分辯說她在家裏並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緊嘴唇,什麼話也不說。她的腳卻順從地跟著他的腳步走去。
夜並不深,可是顯得十分淒涼。街燈昏暗,店鋪大半關了門。隻有幾家小食店還在營業,雖不冷靜,卻也沒有往日那樣熱鬧。寒風暗暗地吹著。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帶著怕冷的樣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變了,”他帶著一點威脅的調子在她的耳邊說。“過兩天還要更荒涼!”
她不講話,隻顧埋頭跟著他的腳步走。她的眼前還浮動著勝利大廈門前淑女貴婦們的麵影。“她們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們走過她住的那條街口,她甚至忘記抬頭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樓房。他們走向江邊。他們順著那條通到江邊去的馬路走著。馬路蜿蜒地向下彎。他們轉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對岸的地方站住了。他們靠著石欄杆,眺望對岸的星星似的燈火。江麵昏黑,燈火高低明滅,象無數隻眼睛在閃動,象許多星星在私語。
就在這一段馬路上,離他們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對戀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著石欄杆。兩個人咕嚕地一直講個不停。
“我在這個鬼地方住夠了,也應該走了,”他自語似地說。
“住在這裏,覺得這裏不好。到了別處去,又不知道怎樣,”過了半晌她也自語似地說。
“無論如何總比這個鬼地方好。蘭州天氣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說。
“我要是去蘭州,我的工作不會成問題罷?”她忽然問道。
“不成問題。包在我身上!”他興奮地說。“那麼你決定了!”
“我還是決定不去,”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說真話,還是開玩笑。
“我們明天再談去蘭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這種事情,”他連忙岔開說。“你看夜多麼靜,我真想寫首詩。”
最後一句話差一點惹她笑出聲來,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問道:“陳主任還寫詩嗎?”
“我新詩舊詩都愛讀,也偷偷寫過幾首,寫得不好,怕你見笑,”他帶點慌張、也帶點得意地答道。
“沒有想到陳主任還是位詩人,我倒想拜讀陳主任的詩,”她說。
“你不要再叫陳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罷,”他央求道。
“我們叫陳主任叫慣了,改不過口來。還是叫陳主任順口些,”她帶笑回答說。她有點興奮。她起了一點幻想,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橫順以後要改口的,”他想出這句雙關話,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才補上一句:“在蘭州我是經理了。”他笑了笑。
“我們將來逃到蘭州來,沒有辦法,向陳經理要碗飯吃,你不要板起麵孔拒絕啊,”她也故意笑著說。
“將來?你不是大後天就走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覺得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頰上來了。她便把身子移開一點。“我還沒有決定啊。”接著又加一句:“我不能夠丟開他們一個人走。”
“你不能放棄這張飛機票啊。而且你不應該為別人犧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他們可以隨後跟來,而且……”他著急地說,他把一隻手突然伸出去輕輕摟著她的腰。她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覺得自己臉紅,心也跳得厲害。她沒有功夫分析她這時的心理。她極力約束自己。她打斷他的話:“你看對岸,看江麵,看我們周圍,多寧靜,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靜,我們何必自相驚擾。你有任務當然應該走。可是我趕去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