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間吵架多了,也不大好。常常為了點小事會鬧出大問題來的,”他小聲答道。
“你怕什麼,這又不是你錯。明明是她沒理,她不守婦道,交男朋友——”
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聲。母親吃了一驚,連忙把下麵的話咽在肚裏了。她俯下頭看他,關心地問:“你怎麼啦?”
他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才無力地吐出一句:“媽,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
母親聽到這句意外的答話,起初有點不懂他的意思,但是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她惱怒地說:“她不是壞人,那麼我就是壞人!”
“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著急地央求道。“我並不是在袒護她。”
“哪個說你袒護她!”母親的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來,她的怒氣漸漸地消失了。“我看,她把你迷住了。”
“不是這樣說,”他認真地解釋道,“你們都是好人;其實倒是我不好,我沒有用,我使你們吃苦。想不到我們現在會過這種日子,你自己燒飯……洗衣服……”他覺得一陣鼻酸,眼淚迸出來了。他嗚咽著,再也接不下去。
“不要講了,你好好睡罷。這不怪你。不打仗,我們哪裏會窮到這樣!”母親溫和地說,她心裏也難過。她不敢多看他:他臉色那麼難看,兩邊臉頰都陷進去了。他們初到這裏的時候,他完全不是這樣。她記得很清楚:他臉頰豐滿,有血色。“聽說戰爭明年可以勝利了,這倒好,不然大家都——”這句話是隨便講的,她這樣說,隻是為了安慰他。可是他不等她說完,便打岔道:
“媽,你說勝利?看著敵人就要打過來了,說不定我們馬上就要逃難……”他說到這裏又忽然擔心起來。
“你聽見哪個說的?”母親吃驚地問,但是她並不害怕。“沒有這樣嚴重罷。他們都說日本人這次打湖南、廣西,不過搶點東西。他們守不住,自己會退的。”
“那就好,”他帶點疲倦地回答,母親的話又使他心安了。他並沒有自己的明確的看法,他覺得她的話也很中聽。他又說:“我也弄不清楚,不過公司裏有人在講,時局不好,公司方麵有搬到蘭州去的意思。”
“蘭州,那樣遠的地方!又不是充軍,哪個肯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家,那些有錢人膽子比耗子還小。日本人這兩年炸都不敢來炸,哪兒還有本事打過來!”母親隻顧在咕嚕,仿佛要把她對媳婦的不滿(因為兒子的緣故,她忍了一半在心裏)另外換一個對象盡量發泄出來。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些事也難說,”他答道,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臉上,仿佛在寂寞、徬徨中找到了一個支持。他感激地說:“媽,你歇一會兒罷。你太辛苦了。”
“我不累,”母親又換了語調溫和地答道,她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來。
“你現在舒服嗎?”她問他。
“好多了,”他答道。可是他覺得非常疲乏,卻又沒有一點睡意。
“這幾年總算是熬過去了,以後不曉得還要過些什麼日子。我擔心的就是樹生——”她埋著頭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到樹生這個名字,她的聲音立刻低到除了她自己以外,再沒有人聽得清楚。但是“樹生”這兩個字他一定聽見了,他半晌不開口,忽然小聲歎了一口氣,又把嘴閉上了。
母親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望了他一兩分鍾,看見他閉上眼不出聲息,以為他睡熟了,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過了一陣她又進來,掩住門,不上閂,卻端了一把椅子抵住門,關了電燈,然後回到她的小屋子去了。
他其實並不曾睡熟。他閉上眼睛,隻是為了使他母親可以放心地回到她的小屋去休息。他不能睡,他的思想活動得厲害,他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情,在那許多事情中間總有一張女人的臉在搖來晃去。她時而笑,時而哭,時而發怒,時而憂愁。他累極了,頭痛起來,出了一身汗。他的耳朵始終在等著一個人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