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開飯的鈴聲驚醒了他,把他從那些思想的糾纏中救了出來。他仰起頭吐了一口氣。一個同事馬上走到他麵前,說聲:“你簽個字罷,”就攤開一張信箋在他的桌上。他吃驚地一看,原來是同事們發起的給周主任做壽的公啟,每人名下攤派一千元。一千元,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他躊躇一下,但是那個同事輕蔑地在旁邊咳嗽了。他惶恐地立刻拿起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同事笑了笑走開了。他站起來,覺得不僅左膝還在痛,連周身骨頭都痠痛了。他勉強支持著走下樓去吃中飯。

在飯桌上同事們激動地談論著桂、柳的失陷,和敵人的動向。他埋著頭吃飯,不參加討論,也不傾聽他們談論。他覺得渾身發冷,疑心是“擺子”發作了。他放下碗離開飯桌,鍾老望見他,便走過來說:“你不舒服罷?你臉色很難看,下半天不要辦公了。回家去睡個午覺也好。”

他感激地點一個頭,回答道:“那麼就請你替我請半天假罷;我自己也覺得精神不大好。”他走出門去。一輛人力車正拉到門前,車夫無意地看了他一眼。鍾老在門內勸道:“你坐車回去罷。”

“不要緊,路很近,我可以慢慢走,”他回過頭答道,便打起精神走下馬路,到對麵人行道上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搖搖晃晃;頭變得特別重,不時要往頸上縮。走路時左膝的傷處仍然在痛,他隻好咬緊牙關,三步一停地埋著頭走,終於走了一大段路。前麵就是國際了。他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分明是他的妻子在說話。他吃驚地抬起頭。果然是她,她同那個穿漂亮大衣的年輕男子站在玻璃櫥窗前,看裏麵陳列的物品。但是她馬上跟著那個人進裏麵去了。她沒有看見他,也不會想到他離她就隻有三四步的光景。

他看到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動人,她豐腴並且顯得年輕而富於生命力。雖然她和他同歲,可是他看看自己單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顛一簸的走路姿勢,還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們不象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這樣一想,他感到一種鋒利的痛苦了。那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使他苦惱。她和那個人倒似乎更接近,距離更短。她站在那個人旁邊,倒使看見的人起一種和諧的感覺。他的心不安靜了。他本來已經走過了那個咖啡店,現在又轉回來,也站在櫥窗前,看看裏麵放著些什麼東西。大蛋糕、美國咖啡、口香糖、巧克力糖,真是五光十色。他們在看什麼呢?——他想。“Happy Birthday”,蛋糕的奶油麵上紅花綠葉中間現出這兩個紅色的英文字。他忽然記起來還有半個多月便是她的生日。他們剛才在看的,是不是這個生日蛋糕呢?那個年輕男人在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嗎?可是他自己呢?他又有什麼禮物送給她?他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袋裏去。他掏出一把鈔票來。他低頭數了一數,一千一百幾十元!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明晚還得拿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錢一千元。他再看蛋糕,他看見了旁邊一張白紙條,上麵寫著:“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幣一千六百元”。他歎了一口氣。他連一磅也買不起,多寒傖!他躲避似地掉開了頭。他剛把身子轉開,忽然想道:“他一定買得起的。”這個“他”指的是裏麵那個年輕人。這個思想傷害了他。他已經走過了咖啡店,又回轉來,走進大門,站到玻璃貨櫃前,假裝在看裏麵陳列的糖果點心,卻偷偷地側過頭朝咖啡廳看去。樹生正拿起杯子放到唇邊小口地呷著,她的臉上帶著笑容。妒忌使他心裏難過。他又害怕她會看到他。他不敢再停留,便急急地走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