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忍耐到五點鍾。他不敢早退,他聽到打鈴,才站起來,把校樣鎖在抽屜裏,急急地走下樓去。鍾老在後麵喚他,要跟他講話,他卻沒有聽見。
他走到大川銀行門口,大門已經關上,側門還開著。他剛走進側門,就看見她從辦公室轉到巷子裏來。她看見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略略點一點頭。他的勇氣增加了,周圍突然亮起來,仿佛春天馬上就到了似的。他堆著一臉笑向她走過去。
“我們到國際去坐坐,”她低聲提議道。
“好的,”他感激地答道,他沒有想到國際就是幾個鍾點以前她同另一個男子進去的那個咖啡店。他覺得心裏很輕鬆,好象誰把這兩天來壓在他心上的石頭拿走了似的。
她在他的右邊走著,和他離得並不太近。她一路上閉緊嘴,一共隻輕輕咳了三聲嗽。
“你不舒服嗎?”他實在不能忍耐了,關心地問道。他又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沒有病容。
“沒有什麼,”她略一搖頭,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緊緊閉上了。
他發問的勇氣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著。不久他們就進了國際的廳子。
他還是第一次進國際咖啡店。他覺得廳子布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的眼裏充滿了柔和的光。家具全是新的,狹長的廳子裏坐滿了客人,可是談話聲並不嘈雜。隻有靠裏一張臨街的桌子還空著,他跟著她走過去坐下了。
“這個地方我還是頭一回來,”他說不出別的話,就這樣說了。
她的臉上現出了憐憫的表情,她低聲說:“拿你那一點薪水,哪裏能常到咖啡店啊!”
他覺得一根針往心上刺,便低下頭來,自語似地說:“從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從前我們都不是這樣過日子的,這兩年大家都變了,”她也自語似地說。她又小聲歎了一口氣,她也許還有話說,可是茶房過來把她的話打斷了。她向茶房要了兩杯咖啡。
“以後不曉得還要苦到怎樣。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過今天這樣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們腦子裏滿是理想,我們的教育事業,我們的鄉村化、家庭化的學堂。”他做夢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馬上又皺起眉頭,接下去:“奇怪的是,不單是生活,我覺得連我們的心也變了,我也說不出是怎樣變起來的,”他帶了點怨憤的口氣說。
茶房端上兩杯咖啡來,他揭開裝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進她麵前的咖啡杯裏,她溫和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的事真象是一場夢。我們有理想,也有為理想工作的勇氣。現在……其實為什麼我們不能夠再象從前那樣過日子呢?”她說。餘音相當長,這幾句話顯然是從她的心裏吐出來的。他很感動,他覺得她和他中間的距離縮短了。他的勇氣突然間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說,仍然帶著顫音:
“那麼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罷。”
她並不答話,卻望著他,眼裏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又帶一點喜悅。他看出她的眼睛在發亮,但是過了片刻,光又滅了。她把頭掉開去看窗外,隻一分鍾,她又回過頭,歎息地說:“你還沒有過夠這種日子嗎?”她的眼圈紅了。
“過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頭負罪似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脾氣變得這樣……”
“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說。“在這個年頭誰還有好脾氣啊?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的脾氣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