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艾羅三絕(3 / 3)

護士長越權簽了字。

值夜班時,羅斯說服了看管太平間的工人,一同找到了中學教師的“屍體”,給他換了個姓名,抬進一間高幹病房,連夜組織搶救。羅斯還編了個謊,說是接到“中央文革小組”的電話,此人是張春橋的親戚!於是,軍管會主任親自出馬,造反派爭相獻血,動用了貴重藥品,傷員終於起死回生了!羅斯因此而被選為“活學活用”積極分子,到處去背語錄宣講階級感情。

我笑了一陣,問他:“那麼,這位中學教師當時到底死沒死呢?”

“你說他死,他就死了。你要是說他還沒死,那就沒有死,事實上是搶救活了嘛!”

“羅大夫,我也經過文化大革命,知道那時候什麼怪事都能發生。今天咱倆不談政治--我是問,從醫學角度來講,他當時究竟死沒死?”

“明白!我就是從純醫學角度說的。”

我聽糊塗了,“純醫學……怎麼說又死又沒死呢?”

他給我講了另一件事:一個青年工人煤氣中毒,死掉了。

醫生簽了字,派出所也銷了戶口。送到火葬場,排隊等候火化。

那停屍間裏很是陰冷,小夥子居然凍醒了!他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趕緊搭公共汽車跑回家去詢問,反而把他媽媽真的嚇死啦!

“這我懂。小夥子是‘假死’,醫學上這種病例並不少見。我也聽說過,病人休克了,被誤診為死亡;遊泳淹死的人,必須停屍幾十個小時之後才準許火化……”

羅斯大夫滿意地點點頭,“如果您有這些常識,咱倆的談話就省事兒啦!現在先統一一個概念;什麼是死亡?或者說,死亡的定義是什麼?”

我脫口而出:“心髒停止跳動。”

“不對!剛才您自己說的,休克,假死,溺水者,心髒都可能停止了跳動,但他並沒有死。”

我趕緊補充:“停止呼吸,瞳孔擴大。”

羅醫生點點頭:“是啊。死亡有很多種定義,您們作家和詩人常常寫道,‘一顆偉大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這是文學語言,是文學意義上的死亡。歐美國家的死亡定義是大腦停止了運動,這也可以說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日本國的法律規定,死亡定義有三條,就是您剛才所說的:心髒停止跳動,呼吸停止和瞳孔擴大。然而這也有麻煩。”

緊接著他給我講了一件事實:1967年世界上第一次進行了心髒移植手術之後,日本醫生也做了幾例成功的心髒移植術,但是,和田十郎醫生被“捐心者”的親屬控告為“謀殺”--

理由是他摘取心髒時“捐心者”尚未真正死亡。因此,日本醫界1968年就被迫停止此項行之有效的心髒移植術了。而在歐美就不存在這個法律問題,因為他們的死亡標誌是大腦,隻要大腦“死”了,心髒還“活”著,就可以移植。今年,日本醫學界又要向法律挑戰了,肝髒移植專家說,大約有3000名患有先天性肝髒缺陷症的日本兒童,需要進行肝髒移植手術之後才能活下來。“作家同誌,您說這不是一個人道主義的重大課題麼?”

我終於被羅不死大夫的人道主義精神深深感動了。原來,生老病死,這樣常見的事兒,還蘊涵著如此複雜的科學、法律、習慣和倫理道德上的問題哩!

交談深入之後,羅大夫給我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知識的窗口--這些,都是我們寫小說的人從前不屑一顧的領域,或許認為它不屬於文學吧?然而,我們又常說“文學就是人學”。

羅斯大夫自從1966年紅衛兵任意打死人的那個時候開始,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意識,決不輕易地在“死亡診斷書”上簽字。因而真的挽救了7個人的生命,以致醫院黨委再也不敢開會討論對他的處分了。不僅如此,他還在這20多年間,對全國500例“死過一次的人”進行追蹤調查。收獲甚豐,也惹下了無盡無休的麻煩。因為這些“死過一次的人”大多具有某種特殊的經曆,有的是因為失戀、失意、畏罪而自殺未遂者,有的是被他人謀殺而不死者,當然也有被醫生診斷“死亡”而又活過來的。總之,對這些敏感的人物進行追蹤調查,自然要引起其本人、家屬、公安、醫院等方麵的神經過敏,羅斯你要幹什?結果是對羅斯的“反調查”多於他所進行的調查!醫院黨委和人保處為此傷透了腦筋,誰也說不清羅斯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羅大夫氣憤地說:“一開始我也說不明白”

就算我說明白了,他們也不理解。現在我鬥膽地告訴你吧,我要研究靈魂學。

我嚇了一跳。共產黨員怎麼可以相信靈魂哩!

他向我攤牌了--擺出了許多調查材料,以證明確實有一種“靈魂”可以“出殼”--他采訪的500個“死過的人”,幾乎都談到了以下幾點:

一,剛死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自己這一生中幾件大恨大愛的事情,就像看電影一樣,又在眼前演了一遍。

二,立即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不論他當時在不在自己身邊,包括已經去世的親人,也走到麵前來了。

三,看得見醫生、護士或公安人員的麵容,即使他們用白被單蒙住了我的臉,還看得見--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得見自己的軀體,也聽得見親人們的哭叫聲。

四,活過來之後,那些死去時的所見所聞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天!當他放了一些錄音給我聽之後,我又一次要相信上帝了……“可以吸煙嗎?羅大夫!”

“請便。”

他是不吸煙的,打開了窗子,向我解釋這些現象。

“人死,是有一個過程的。即使是猝死,同樣也有一個過程,隻不過這個過程相對的短暫一些罷了。作家,請相信我是在用科學的語言跟您談話,決不是宣傳迷信。為了談話方便,不妨把這個過程說得長一點,分成幾個階段來加以說明:第一階段,人受了傷,或者中了毒,或者因病,即將死亡的時候,總是四肢先死,也就是說,距離心髒最遠的部位先死。譬如手腳發涼,麻木,失去了知覺。為什麼?因為人體有個本能,在這危急時刻,必然將血液(氧氣、營養、具有抵抗力的白血球等等)”

“調集”回來保護大腦和內髒。就像一支部隊受到嚴重打擊的時候,就會把分散的兵力調回來保衛司令部一樣。第二階段,病情繼續惡化,或因外傷失血過多,這時人體又會放棄內髒,把僅有的一點血液和精力集中到頭部,最後保護大腦。因為大腦是人體的“司令部”。請注意,在這個時候,心髒可能已經停止跳動,肺部也停止呼吸了,但血液裏總還會殘留一些氧氣和養分,以維持大腦的生命。還有,這時候人體90%的部位已經不再需要供血,不需要消耗氧氣和養分了,人體的“負擔”反而變得異常輕鬆,反饋到大腦來的各種冷熱饑飽痛癢等等信息一概消失,所以大腦也會產生一種“飄飄欲仙”的鬆快感覺,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臨死前出現“回光反照”和神智特別清醒的原因。第三階段,大腦的活動也不完全了,但是,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人和事,此時還在腦子裏維持著若幹個“興奮灶”,所以他此時此刻能見到親人和“回顧”那些大愛大恨的事情。

他的話沒有說完,那就是關於“靈魂出竅”如何解釋?我也不便追問--並不是每一位科學家都能“證明”自己創立的“假說”。何況羅大夫還不老;老了也沒關係,科研自有後來人嘛。

羅斯大夫忽然口風一轉,“人的生命力是很強的!”他像放連珠炮似的說出來一大串事實,弄得我連年代和人名都記不清了。大意是:上個世紀歐洲人赴北極探險,有一位被冰雪埋葬了百餘年,最近被發現後,經過什麼“低溫複蘇”的方法處理後,肌肉和某些部位又恢複了“生命”!中國50年代從殷商古墓裏挖出了幾顆黑硬如鐵的蓮子,經武漢的植物研究所精心培植,居然發芽開花,又結出了蓮蓬和蓮子,仍可繼續繁衍子孫!墨西哥著名神經科醫生拉斐爾,今年將神經元和網膜移植入人腦,治愈了半身不遂和遺忘症,“這是世界上第一例神經元移植術!使人恢複智力,這將導致一場醫學革命。”羅斯大夫激動得衝我嚷了起來。

羅斯今年剛剛50歲,年富力強,精力充沛。他說,很願意跟文藝界打交道,目的並不是寫文章宣傳他,而是啟發文藝界的朋友們進行觀念更新。

“難道您還預見不到嗎?”他笑眯眯地對我說:“人世間已經出現了試管嬰兒,遺傳工程,智能機器人,還有你們拒絕承認的特異功能--人體科學!就連什麼是死亡,都可以眾說紛紜了--死了一部分,還可以移植一部分。死人的心髒可以到活人的胸腔裏去跳動,你說到底是哪一個人死掉了?哈哈,我要說是‘借屍還魂’,你們肯定又會大驚小怪,其實,現在還有‘植物人’、‘冷凍人’,還有人提倡‘安樂死’,這些都會在倫理道德和法律上引起爭執。唉,人體科學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文藝界卻連一張裸體畫都視若洪水猛獸,哈哈,人類連自身都不敢看,不敢研究,還算什麼萬物之靈!”

羅斯就住在北京。有空兒我還想跟他多聊一聊,長見識哩!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