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動真招兒,您那副雲子哪?擺上擺上!”
這才是二月初八的主要活動。小廝們連忙撤下禮物,搬過一塊沉甸甸的棗木板圍棋盤。這時,佟二奶奶才恭恭敬敬地親手捧上兩匣雲子來。
說也湊巧,不知是哪個多事者,把佟二爺家過初八的消息泄露出去,傳到了外事部門。此時便有一名不知禮兒的青年外事幹部,通過了西三旗的有關幹部(卻沒有通知佟二爺),直接把一麵包車的外賓領進來了。這真是一群不速之客,打算到這兒參觀一下,然後就順路去長城八達嶺。誰知一進屋,就被這場麵吸引住了。
外賓是日本人,而且多數是老年旅遊者。日本人看見了下圍棋,就像中國人看見了茅台酒,美國人看見了橄欖球,立刻忘乎所以,圍了上來。
佟二爺沒有思想準備。不過,他畢竟是70歲的“老北京”啦,什麼陣仗兒沒見過哩!坐在西三旗道口看攤兒賣大碗茶的時候,也瞧夠了成千上萬過路的大鼻子,藍眼珠嘛。不稀罕。何況今兒個是我家過二月初八,是我一年一度當主子擺譜兒的時刻哩!來了外賓更好,給我助興添彩。所以他僅僅欠欠屁股,漫不經心地朝幾位老年外賓點點頭,仍然按照老規矩,照例向棋友們誇了一遍雲子。
“……這雲子,還是慶大爺從宮裏請出來、傳下來的哪!真正的貢品。大理石研磨而成。白子兒潤如玉,黑子兒沉如鐵。”
特別是這匣黑子兒,全黑!沒一丁點兒雜色,比和田墨玉都貴重啊!
憑心而論,佟二爺並不知道這些老年日本人大都到過中國,懂中國話;而他誇耀自家的雲子,更不是說給日本人聽的。
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日本客人立刻被他這幾句大話給鎮住啦。一個個屏氣靜聽,眼珠瞪得也像那黑黑白白的雲子……倒讓年輕的外事幹部掉進了五裏雲霧之中,直擔心佟二爺向外賓兜售這副圍棋,有失國格。
棋友們見主人泰然自若,與往年一般,也就照例恭維一番,什麼“雲子出在雲南省,萬裏迢迢來進貢”啦,“沒準皇上和西太後還用過哩,有靈氣兒”啦,“十年動亂埋在地下,一粒神子也沒走,它也通人性、戀主人”啦!
棋友們互相謙讓一番,便開始了一年一度的佟家圍棋擂台賽。佟二爺自然是台主,棋友們輪番上陣弈搏。沒上陣的或者敗下陣來的,則有小廝們殷勤伺候,有好煙好茶招待,當然更有“仿膳”的各式宮廷糕點可供品嚐嘍。
佟二奶奶此時也摸準了丈夫的脈搏,加上旗人好客的天性,便指使小廝們同樣招待日本客人,大大方方,一視同仁,禮貌周全,事事得體,連那年輕的外事幹部都懷疑佟二奶奶是否經過禮賓司的專門培訓。
人們都知道酒喝多了會醉。廣東人和福建人還知道,那種功夫茶喝多了也會醉,而且醉茶者更難醒。其實,球迷看球,戲迷聽戲,棋迷下棋,進入了極致境界也會醉,若幹天之後還是如醉如癡。現在,參加佟家圍棋擂台賽的棋友們還沒有醉,僅僅有一丁點兒狂了。所以,棋桌旁,已經發生了縱情的評論與喝彩,而不管是否有外賓在場。
“好棋!一子定乾坤,二爺中盤取勝啦!”
“高手對弈,多看一著。這真是高著兒呀!”
“甭泄氣,棋盤大得很,您占角,我占邊……”
“不妨借用毛主席一句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毛主席怎樣解放北京城的?就是這幾步棋呀:斷而不圍,圍而不殺。傅作義將軍也就和平起義了。”
“陳老總也是圍棋高手,所以常打漂亮仗。”
“胸懷全局,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蘿卜白菜,各有一愛。棋無定法!”
“段祺瑞輸棋,就是器量太小,為一子半子,死死糾纏……”
“所以吳清源11歲就能取勝段棋瑞。”
“後來姓吳的跑到日本,寫了十幾本棋書,《白布局》,《黑布局》,講氣勢,成了日本國的棋聖。”
“現在咱北京的聶衛平,能超過吳清源吧?”
“誰知道。他倆可不是同代人。”
“高!真是妙招兒。佟兄這盤又是必勝無疑了。是將才?”
還是帥才?
下棋的沒醉,隻是有點兒狂;在桌旁聆聽棋論的日本客人倒是醉了。他們既沒想到解放北京城與圍棋有什麼關係,更沒想到小鎮西三旗的老式農舍裏能聚集這多棋手,如此吃喝講排場,也敢大發宏論……因此,他們改變了日程表,全天觀棋,明日再去八達嶺。
也有幾個不懂圍棋的日本姑娘,同樣樂於留在佟家院子裏玩一整天。原來她們到中國旅遊已經10天了,每天的日程都由官方安排得滿滿的、死死的,都是去參觀那些訓練有素的所謂“開放點”,主人說官話,客人聽官腔,甚感疲倦。今天屬於“突然襲擊”,主人毫無準備,卻比早作準備的地方更有趣。特別是這位心寬體胖的佟二奶奶,通過翻譯給她們講解宮廷糕點的來龍去脈,以及吃法、做法。吃栗子麵的小窩頭為什麼要細嚼慢咽?吃大窩頭為什麼必須就著老鹹菜狼吞虎咽?這裏麵簡直充滿了深沉的曆史感和偉大的哲理!而且,跟這位73歲的胖老太太在一起,日本小姐也開始懷疑來自歐美的“節食減肥”理論了。為什麼想吃而不敢吃?那不等於自己跟自己摔跤嗎?法國人說“瘦就是長壽”,這話簡直豈有此理!難道隻有中國人饞嘴?小姐們心裏明白,日本人同樣饞嘴……
家庭圍棋擂台賽已接近尾聲。佟二爺總是不會輸的。棋友們心裏明白,這是主人家的二月初八嘛!攢一年,花一天。管吃管喝,佟家老公母倆圖個啥?圖個吉祥,喜慶,氣派!
6位對手,卻無須對殺6個鍾頭,其中3位中盤就認輸了,以便抓緊時間去吃栗子麵的小窩頭。待到紅日偏西,佟二爺大獲全勝,氣血上湧,臉紅腦脹,喊一聲“送客”的時候,老公母倆一年當一天主子的癮頭兒也就算過去啦!
小廝們謝過賞錢,辭去之後,老公母倆為了節省電費,又黑著燈對臉坐在炕上大聲聊天兒,回憶著遙遠的往事和剛剛結束的這一天的往事……往事就是曆史。
曆史也有小插曲、開小玩笑。不久,那位年輕的外事幹部和西三旗的幹部又登門議事來了。
“日本客人想出高價,買您那副雲子。”
“高價?您告訴他:黃金有價,雲子無價!”
“唔……那,那就不勉強啦。另外,我們有個建議:把您家列為開放點,就是接待外賓的參觀點兒。一切費用由我們旅行社開支,包括今天的糕點煙茶,實報實銷!”
“為什麼?”佟二爺忽然感到受了侮辱,大嗓門兒嚷道:“您別看我窮!我攢一年,玩一天,圖個痛快自在!我決不讓您花錢,買走了我的自在!”
第二天,春寒料峭,老公母倆又把茶攤兒擺在了西三旗的道口。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日於北京作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