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撅了嘴,葉處長就請司機兼電工張興立刻搶修。一會兒就修好了。張興還把玩具內部的電路畫成圖,像物理教員似的,耐心地給葉明珠講解,教她自己也學著修理電動玩具。這件事收到了雙重效果:賴貓小姐對物理課發生了興趣;葉處長則不停地給女兒買電動玩具。當然,葉明珠糾纏小司機的借口和機會也就大大增加了。
這是愛情嗎?不。這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糾纏。葉明珠糾纏張興的事情越來越多了。由於張興自學英語,她也對英語發生了興趣。葉處長非常興奮,什麼廣播英語教材啦,電視英語課本啦,“靈格風”九百句啦以及這些教材灌製的唱片,一買就是一大摞,還逼著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書刊畫報帶回家裏來,交給張興,分門別類的擺在後院的書庫裏。可是,小公主的英語,從來考試不及格。
一天早晨,張興開著豐田牌小轎車把院長和處長送去上班之後,又把車開回來了,想加點機油,再給電瓶充電。進了丁字胡同,隻見葉明珠提著個塑料兜子出了大紅門,把汽車攔住了:“小張,掉頭!陪我上百貨大樓買新式皮鞋去!”小姐要用車,雖然不合規定,卻也無法拒絕,張興隻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轉了車頭。葉明珠剛上車,張興突然發現外祖父黃允中提著鳥籠子站在了車頭前邊,側著耳朵聽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檢驗儀”,就烘了兩腳油門,讓他聽。
“孩子啊,下來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幹活兒。”黃允中說罷就走了。
“這白胡子老頭兒是誰?”
“我外祖父。”張興立刻下了車,掀開發動機的前護板,準備檢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麼沒有?”
“因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說什麼?我聽不懂!”葉明珠也下了車,纏著張興問個沒完。
“你連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電影片,叫做《沒有外祖父的癩蛤蟆》!”
“我懂啦,你是說,我是沒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張興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檢查,果然發現第三個汽缸的火花塞積炭過多,就換了一隻,感慨地說:“我得跟他老人家學一輩子呀!”
“白胡子老頭兒剛才跟你說什麼啦?”
“他說第三缸不幹活兒,說的真準!”
“這車上還有缸啊?我怎麼沒見過?”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麼用途?”
“叫人生氣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圓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樣式的是平底高跟兒……”
“好極啦!快上車,買你的高跟鞋去吧!這汽缸水缸的,跟你沒關係。”
豐田牌小轎車開上了大街。車裏,葉明珠緊挨著張興坐在前排,一會兒摸摸方向盤,一會兒又伸腳要踩離合器。張興剛推開她的手,又得擋住她的腳,無意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5個紅指頭印兒。葉明珠並不生氣,“嘻嘻”的笑了一陣,才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汽缸跟我有關係,媽媽已經同意我學開汽車啦!等爸爸批準以後,就正式聘請你當我的教練員小師傅!”
葉明珠的話是真的。可是葉處長為什麼如此嬌慣女兒呢?
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動亂,一場惡夢。牛棚、勞改、幹校、插隊……這些不須細描的階段,餘虎和葉綠漪全都經曆過了。幸虧餘虎的弟弟是位軍代表,替哥嫂撫養著兒女,才使餘小虎和葉明珠沒吃苦頭。打倒“四人幫”之後,餘虎全家調回北京城,住進了丁字胡同的大紅門,寬寬綽綽,舒舒服服,隻有一點缺陷,就是女兒不爭氣,連高中都沒念完。
俗話說“人往下疼”。意思是:盡管有許多不孝順父母的子女,卻很少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疼愛下一輩兒,可能是人之常情吧。葉綠漪也不例外。她疼愛餘小虎,但小虎畢竟工作了,出國了,快結婚了,有姑娘去疼愛了……因此,她更疼愛葉明珠。她總覺得自己欠了女兒一筆債。什麼債?母愛!這孩子剛滿3周歲,父母就進了牛棚,雖然當軍代表的叔叔家比當局長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這神聖的母愛總還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呀!因此,這幾年,葉處長就是懷著此種“還債”的心情來疼愛女兒的。葉處長已經48歲了,想當年,16歲雪夜逃婚的血氣;17歲打死土匪的勇氣;18歲破冰渡江的骨氣;20歲解懷暖腳的熱氣……如今卻變成了溺愛女兒的傻氣。當然,她也想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但那年邁的雙親卻渺無蹤影;她也想照顧丈夫的身體健康,但這位院長已經變成了“工作蟲”,從早忙到深夜;她也想關懷兒子的前途,但這位青年幹部變成了“出國迷”,隻顧周遊列國,不願回家;她也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職工作,但那小小的宣傳處裏隻有5名幹事,卻有6名正副處長,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個人把“粥”都喝了,別人吃什麼?噯呀呀,在此種種客觀原因的逼迫之下,葉處長也隻能牢牢地抓住“債主”葉明珠,用那幾塊錢一斤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腸、咖啡、可可、胃舒平、減肥茶和安眠藥,來一齊向女兒“還債”了。誰知此種行為違背了辨證法,她越用巧克力來包圍女兒,小公主越是見了巧克力就惡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葉處長自幼離家,沒有聽見過她老父親講的一則故事。那個故事很簡單: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邏3天,怕他那懶得出奇的妻子餓死,就烙熟了一張圓圈形狀的大餅,套在妻的脖子上,鎖門走了。3天之後回家一看,妻子已經餓死了。他想,這張大餅3斤重,足夠她吃3天的呀!再一細看,原來這個懶婆娘隻把下巴頦跟前的餅咬著吃了,別處的夠不著,又懶得動手轉一轉,所以就餓死了!
假如葉處長早幾年就找到她那閱曆深廣的老父親,多聽一些八旗子弟如何變成蛔蟲的故事,也許就不會像目前這樣,雙手端著一碗牛奶可可加蜂蜜的高級營養液,滿院子追著女兒喊:“珠兒!你別跑!媽媽跑不過你呀,別跟媽媽捉迷藏啦,好孩子,喝了吧!怕長胖,我再給你去沏一杯減肥茶!”
有一次,葉明珠忽然拉住媽媽,咬牙切齒地說:“媽,您知道世界上最可惡的東西是什麼嗎?是數學!”於是,葉處長就多方麵探索女兒的天賦,培養女兒的興趣。從文學、戲劇、音樂,到舞蹈、美術、雕塑,訂了幾十種書報雜誌,又買了許多器械、玩具,諄諄善誘,耐心啟發,寧可叫她休學,卻是毫無收效。父親餘虎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發現這數十種書報雜誌無意中成全了另一個青年--張興。此人如饑似渴,每天閱讀一兩份,從不間斷。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餘虎感慨地念叨著。
“什麼意思?”葉綠漪問。
“有錢買書、藏書的人家,子女大多不讀書。到處借書,站在書店角落裏的立讀者,肯定是沒錢買書的好青年!”
葉綠漪急了,她深感不服,反問丈夫:“咱家的孩子有什麼錯誤?你這樣挖苦她!珠兒不喜歡數學,難道別的學科就不算學問嗎?這孩子天生的作風正派,不會撒謊,連罵人都不會,你能拿她跟野孩子們比嗎!”
聽了妻子的話,餘虎也想了一下,是呀,有些幹部子女,打架鬥毆、流氓行凶、走私倒賣、詐騙盜竊,給父母招惹了無數煩惱。我的子女確實不會同流合汙的,一絲一毫也不會!可見家庭教育還挺不錯。於是,他不再幹涉妻子了。
葉處長仍然不服氣,難道我的女兒就沒有藝術細胞嗎?她苦思冥想,終於發現了“新大陸”--電影!隻有電影才是博采諸家之長的綜合藝術啊!她開始誘導女兒了:“珠兒,你愛看電影嗎?”
“愛看!可得是外國的參考片。”
“好極啦!別的藝術,門類太窄,限製了你的天賦,難怪你不滿足。隻有電影裏邊無所不包: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音樂、舞蹈、美術、雕塑、攝影、特技……隻有學電影,才能最充分地展示你的天資!”
“我能當電影演員嗎?”
“當然能!爸爸的老戰友,有當電影廠長的。媽媽在文藝界的熟人更多,當電影導演的,寫劇本的……隻要你喜歡,一句話的事兒!”
葉綠漪畢竟當過幾年文工團員,她親自給女兒製訂了“演員八技”的練功方案:唱歌、跳舞、彈琴、朗誦、繪畫、體操、遊泳、滑冰。並且提供了各種物質條件。葉明珠興致勃勃,為了和張興多一些接觸的機會,她自己又增加了一項“開車”,媽媽也欣然允諾了。
當然一事無成。原因就是那個“一句話的事兒!”
不過,小公主還是學會了兩句詩:“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她自己又把後一句改成了“一朝飛上銀幕來!”
對,這就是我的前途和理想!她站在寬大的穿衣鏡前,旋轉著身子,欣賞起自己的腰身來了……可是,張興竟敢瞧不起我!
“哼,你在國內當個英語翻譯有什麼了不起?我要參加電影代表團出國,還不用你哩!”在她看來,自己的垂青,就是張興天大的福氣!她的人生經曆雖然不長,但在這18年間,卻從來沒遇見過辦不到的事兒。包括那十年動亂,寄人籬下,也是要摘星星,叔叔嬸嬸就連月亮一塊兒給她摘回來。如今,媽媽又欠了她的“債”。是呀,誰都欠葉明珠的“債”,包括張興,也不例外!“你敢不回來!”她恨聲恨氣地說著,就跑回後院去給院長爸爸打電話,“叫你張興搬回大紅門來還不容易嗎?隻是爸爸一句話的事兒!”可惜這個電話沒人接……
十
此時,餘虎和張鐵腿已經結交成知心的朋友了。餘虎心想:既然是連襟,又很可能是未來的親家,何不讓他把泰山嶽母、以及張興自學的情況全都說詳盡了呢!我這個老偵察員,幹脆作一次“徹底偵察”吧。尼克鬆總統訪華之前,還要在飛機上細讀兩大本有關中國風土人情的“藍皮書”哩;我在拜見泰山嶽母之前,就更要多知道一些旗人的風俗習慣了。因此,在餘虎頻頻提問下,張鐵腿這個老實人,乘著酒興,真的“竹筒倒豆子”,把自家的秘密全都和盤托出了。
“有人說我張鐵腿是個天生的樂天派。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兒……”他喃喃地講了起來。是呀,解放前,他這個拉排子車的窮苦力,何樂之有?倒是解放以後,他參加了運輸合作社,並且升了一級,改行蹬那平板三輪車了,生活又有了保證,才逐漸地快樂起來。怎樣的快樂?張鐵腿憑著親身感受,概括了3句話兒:“能吃飽飯;能進醫院;按月領錢!”其實,這3條,在一般人眼目中不算什麼快樂;可在張鐵腿看起來,卻是天大的樂事兒,樂中有樂,其樂無窮。
“誰要是認為吃飯不重要,那他是沒挨過餓!”張鐵腿憤憤地說道:“我從小是在垃圾堆裏揀著吃的!什麼西瓜皮、冬瓜瓤、茄子蒂巴、帶魚頭,幹餑餑、餿米飯、糠心蘿卜、臭雞蛋,凡是垃圾堆裏能扒拉出來的嚼穀,我全嚼得爛,咽得下!”
爹媽為什麼不養活他呢?他是個孤兒嗎?不,他有爹有媽,而且是血統高貴的滿族、旗人。隻因為他的爹媽是從小生活在黃帶子、紅頂子當中的貝子和格格,除了會玩之外什麼都不會,連揀破爛也不會,所以不能對他有任何照料。於是,張鐵腿就跟同年齡的龍子龍孫、風雛鳳蛋一起,生活在垃圾堆上。那些營養不良的病痛和傳染病、食物中毒症,奪去了多少龍種的小生命啊?就像俗話所說的“祖先作孽,子孫還債”一樣,他們的小屍首跟那些死貓死狗一起,被拉排子車的清道伕運了出去,扔在護城河裏,或者荒郊野外。張鐵腿卻活了下來。他10歲上就給拉排子車的老頭推車,被收做一名“小炊巴”(打下手的),吃一點老車伕的殘羹剩飯;練壯了腿腳,15歲就與那老車伕換了地位,小的在前邊拉,老的在後邊推。老車伕終於死了,小車伕就名正言順地接了班,獨力拉車。一天二斤“雜合麵”,再嚼點生蔥生蒜大黃醬,這可比垃圾堆裏的嚼穀強百倍了!排子車,是一種人力雙輪貨車,拉“鬆貨”(體積大、比重小的東西),可以裝到兩人高;拉“硬貨”(磚瓦灰石、廢鋼爛鐵之類),一車能裝千多斤。載重1000斤,日行50裏,這是一名排子車伕的“考工定額”。因此上,排子車伕要吃飽飯,也與常人大不相同了。
“我是個賣力氣的粗人。”張鐵腿講敘了一番他自己的處世哲學:“一年365天,我得賣400多天力氣。因為一天掙二斤雜合麵,全吃光了還填不飽肚子哩,穿啥?住啥?有個災病的躺倒兩天咋過?所以必須多幹幾十天、百十天的,這,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加夜班。我捉摸過賣力氣這三字兒,賣字好懂,力字也簡單,腿腳無力咋拉車呢!唯獨這個氣字,看不見、摸不著,確實有點玄。別人常說,人爭一口氣。我看哪,這一口氣還是咽在肚裏好。比如說,拉著重車爬大坡,胸脯子就得像口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喘大氣,光那腰腿腳上有勁兒不行,還得肚裏有氣!眼瞅著到了分水嶺啦,缺一口氣可也不頂啊!所以我覺著,一個人,不能為點子小事兒就跟別人鬥氣、爭氣、撒氣;相反倒要忍氣、惜氣。要是淨跟別人生氣,拿別人出氣,這氣都出光了,還怎麼能夠一口氣把排子車拉上坡哩?”
想通了這層道理,張鐵腿從不跟別人吵架拌嘴,別人招(惹)了他,他總是隻說一句話:“我還留著這口氣拉車哩!”扭頭就走。別人追著欺負他,他就躲得更快、更遠,隻在心裏說: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所以那些流氓、地痞、青紅幫,也就覺著跟張鐵腿鬥不起勁兒來,沒意思,算啦。真的,張鐵腿連口唾沫都不肯大聲啐,因為這也是傷氣的。不過,你千萬不要認為他是軟雞蛋,就柿子挑軟的捏。他除了自幼練就一副鋼筋鐵腿之外,還有銅腰、鐵臂、鐵拳頭,舉得起石碌碡,撅得斷大門栓。
誰要把他真欺負到家啦,他就豁出命去跟你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的命不值錢!”“你要是活夠了,我就陪你見閻王去!”誰要是逼得他用那甕聲甕氣的大嗓門嚷出這3句話來,那可就不是鬧著玩的啦,要是被他打上一拳、踹上一腳,不死也殘。因此,在西直門外拉排子車的同行當中,真敢欺負張鐵腿的人,並不多,他也就站住了腳跟。1948年冬天,黃掌櫃的黃允中,為了躲避給二八師修理吉普車,逃到西直門來拉排子車,認識了這個為人忠厚、吃苦耐勞、柔中有剛、又是龍血鳳髓的張鐵腿,就決定選他當了“駙馬”,把大女兒黃秋萍下嫁給這位血統高貴的窮車伕了。
結婚4年,黃秋萍生了一個兒子,請外公給取了個學名叫張興。取這個“興”字,黃允中費了一番心血。他親眼看到了滿清皇室的破敗,又看到了一部分旗人的新生,包括他自己這個小家庭,在解放後也得到了溫飽和發展,他多麼希望自己這一支,在破敗之後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興旺起來呀!
張興的命運,與他的祖輩、父輩確實大不相同。爸爸是三輪車工人,媽媽是技藝高超的裁縫,兩口子掙錢養活一個孩兒,吃喝穿戴全不缺,7歲就送他上了學。這時候黃掌櫃的已經是國營汽車修配廠的黃師傅了,雖然由於他是個小業主的成份,未能當個工程師或車間主任,但他在技術上卻是全廠經驗最豐富的“大拿”。他是修理“萬國牌”舊汽車的權威,連工程師也得讓他三分。黃師傅年近花甲,但是耳不聾、眼不花,豈隻不聾不花,他還有著驚人的眼力和聽力呢。一輛舊汽車拖進廠來,他大老遠一看,就知道這輛車的年齡和原型。什麼是原型?
許多美造大道奇、吉姆西,都改裝成了公共汽車;蘇製的吉爾、吉斯,又換用了國產解放牌的汽車零部件,乃至整台的發動機;蘇吉普、美吉普、嘎斯六九中吉普,改外型的、換內髒的,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但這些全都逃不過黃師傅的眼睛。大老遠的,他就敢說:“接活兒!”還是“不接活兒”。還有哪出了毛病、尚能發動的汽車,他不拆不卸,隻叫你把車發動著,他叼著香煙側耳聽上半分鍾,就敢當場填寫派工單和領料單。而且說一不二,不信你就拆開看看!有的技術員不服,背著黃師傅驗證過幾次,一次一個準兒。因此,廠長們根本舍不得叫黃師傅動手去修車,而是拿他當了個不掛名的總技師。黃允中的這些年,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工作順心,經濟寬裕,精力充沛,在張興9歲的時候,就親自教他學英語了。
“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身。”這是黃師傅對後代進行家庭教育的中心思想。他歎了一口氣,對女婿張鐵腿說:“唉,你們這一輩的,是貓是虎,已經成型啦。隻要能活到新社會就不錯。”
小興兒這一輩,有了條件就該念書!不能讓八旗子弟吃鐵杆莊稼的想法兒,再回到他們腦子裏來!他也常對小小年紀的外孫兒說:“孩子啊,不論你懂不懂,也要先記住我的話兒,什麼是新社會的道理兒?就是憑本事吃飯!”小張興當然還不懂吃飯有什麼艱難困苦。張鐵腿可是深知吃飯的重要性,所以他堅決遵照嶽父大人的旨意,天天晚上送兒子來學兩個鍾頭的英語,不學就不準吃飯!
吃飯,這種最平常的事兒,也是張鐵腿的一種享受。他在外蹬三輪車,每天都要到小館裏吃一頓午飯。一進門,就用那甕聲甕氣兒的大嗓門嚷起來:“快快快!餓得我肚皮貼了脊梁骨羅!”服務員大都是認識張鐵腿的,也愛跟他逗嚷:“知道你是個紙糊的驢--大嗓子眼兒,大肚量兒!今兒個想吃什麼呀?”張鐵腿則照例大喊一聲:“不吃發麵!”惹得四座歡騰。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張鐵腿的二大兩白幹酒已經落了肚,抻抻胳臂伸伸腿,叫那白幹酒流到全身去活動活動筋骨血脈,然後就照例跟鄰座的顧客笑話一頓吃發麵的知識分子:“咱可不是文人書生,吃一口發麵饅頭還得喝口湯!要照他們那樣吃一頓兒,咱還敢頂著西北風蹬車出德勝門嗎?哼,四兩發麵饅頭,一泡尿就撒沒啦!我是屬雞的,胃裏能化石頭子兒!吃發麵?我恨不得一頓嚼它二斤鐵蠶豆,那才經餓哪!”
張鐵腿不論在外還是在家,除了不吃發麵之外,什麼飯菜他都說好吃,既狼吞虎咽,又嚼得津津有味兒。可是他的寶貝兒子,吃起飯來總愛挑肥揀瘦,一會兒吐菜幫,一會兒打飽嗝兒,從不好好吃頓飯。這叫張鐵腿十分傷心!有一次,他為此事專門請教嶽父,黃允中也感歎了半天,才緩緩地說道:“饑了吃糠甜如蜜,飽了吃蜜也不甜!”使張鐵腿頓開茅塞,更加佩服嶽父是有學問的人了。他求嶽父把這兩句話寫成對聯,黃允中答應了,研好墨,鋪好紙,寫出來的上聯卻是:“世上隻有讀書好”,下聯是“天下唯獨吃飯難”。張鐵腿頗能領悟其中的含義,立刻卷起來拿回家,親手貼在兒子的床頭上,並且命令他每天背一遍兒。
史無前例的那場動亂開始了,黃允中很快變成了“牛鬼蛇神”。別的罪名都是可以想見的,唯獨沒想到他教育外孫的事也被無限上綱了,說成是“跟無產階級爭奪下一代!”黃允中自然是任憑批鬥,有口難言了。張鐵腿卻不服氣,多次告誡兒子:
“甭聽外邊那一套!天底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憑本事吃自己的飯。”於是,他便按照黃允中的路子,親自加強了對張興的管教。中學裏那些“破四舊”啦、“造反”啦、“大串連”啦,張鐵腿一概禁止兒子參加,硬逼著他在家抄課文、練寫字,連那英文書也是一天抄三課,一課抄三遍兒,不抄完就不準吃飯。外邊越亂,他給兒子留的“家庭作業”越多,而且公然宣稱:“我的兒子,我不管誰管?就是要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