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氏父子(3 / 3)

“嵩耄昏,且旦夕直西內,諸司白事,輒曰:‘以質東樓。’東樓,世蕃別號也。朝事一委世蕃,九卿以下浹日不得見,或停至暮而遣之。士大夫側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門,筐篚相望於道。世蕃熟諳中外官饒瘠險易,責賄多寡,毫發不能匿。其治第京師,連三四坊,堰水為塘數十畝,羅珍禽奇樹其中,日擁賓客縱倡樂,雖大僚或父執,虐之酒,不困不已。居母喪亦然。好古尊彝、奇器、書畫,趙文華、鄢懋卿,胡宗憲之屬,所到輒致之,或索之富人,必得而後已。”

最後,連他老子都被他這一份超常的貪汙能量,嚇傻了。

明周元暐《涇林續記》載:“世蕃納賄,嵩未詳知,始置笥篋,既付庫藏,委皆充牣。蕃妻乃掘地深一丈,方五尺,四圍及底砌以紋石,運銀實其中,三晝夜始滿,外存者猶無算,將覆土,忽曰:是乃翁所貽也,亦當令一見。因遣奴邀嵩至窖邊,爛然奪目。嵩見延袤頗廣,已自愕然,複詢深若幹,左右以一丈對,嵩掩耳返走,口中囁嚅言曰:多積者必厚亡,奇禍奇禍,則嵩亦自知不免矣。”

黃光升、林潤對於首輔徐階所擬的狀詞,是不以為然的。以其職業的眼光,認為要將貪官扳倒,最具殺傷力的是證據確鑿,人贓俱獲,用今天的法律名詞,抓住他的大宗贓物,定他個不明財產來源罪,就足以判了。再加上設置冤獄,殘害楊繼盛、沈練,是民憤極大的案件,要告倒這個嚴世蕃,隻有如此上書,方順理成章。

徐階對禦史林潤、法司黃光升的說法,不以為然:“諸公欲生之乎?”

“必欲死之。”

徐階冷冷一笑:“若是,適所以生之也。夫楊、沈之獄,嵩皆巧取上旨。今顯及之,是彰上過也。必如是,諸君且不測,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

“性穎敏,有權略”的徐階,能夠與虎狼之性的嚴嵩共事多年,避禍求存,站穩腳跟,徐圖大計,嶄露頭角,表明他政治上的成熟。而成熟的表現,正是《明史》所稱的“陰重不泄”上。看來,韜晦和謙謹,退讓和抑製,使得那位政壇前輩,有點將他小看,認為他不過是初入官場的見習生罷了。但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徐階,在使嘉靖對他的才幹、能力、識見、忠誠精神,增加深刻印象時,也是盡力表現的。終於,“嵩握權久,遍引私人居要地,帝亦寢厭之”,加之“徐階營萬壽宮甚稱旨,帝亦親階,顧問多不及嵩”。於是,徐階接替嚴嵩為首輔。

嚴嵩的前任夏言,那條命是斷送在他手裏的,依次類推,如今,徐階接替了他,他不由得擔心,這出老戲碼會不會再次上演?他忘了自己已經高齡八旬,一個死神即將叩門的人,徐階根本不會把他當回事了。對這位新首輔來講,當務之急,倒是要把心懷叵測的嚴世蕃,在眼前蒸發,免得構成一股勢力,造成威脅。

所以,將黃光升、林潤請來私邸,囑其上書彈劾。

徐階所擬的那些罪狀,是這位“陰重不泄”的政治家,冷眼旁觀的結果。這些年來,所有劾奏嚴氏父子者,無一不義憤填膺地采用激將法,以求激起朱厚熜的怒火,對二嚴施以重法,但每每事與願違,徐階從中吸取了教訓。在中國,反貪也罷,反腐也罷,你反的雖是一個具體的人,但實際上你觸動的是一個上下左右,密切聯係的網,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集團,一個與統治者,與警察機構,與輿論公權單位相關連的階層和製度,弄不好,貪未反成,腐未反成,你先進了局子。

所以,徐階看得很清楚,反嚴嵩最激烈的楊繼盛、給嘉靖上書,最終死於非命,就在於他所控訴的十罪五奸,每一條,批嵩的同時,也在批嘉靖的昏庸失察,這是朱厚熜絕不能接受的。

諸如:“無丞相名,而有丞相權,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

諸如:“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薦也,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

諸如:“陛下有善政,嵩必令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

諸如:“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複以子而盜父之柄,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

諸如:“陛下令嵩司票擬,蓋其職也,嵩何取而令子世蕃代擬,又何取而約請義子趙文華輩群聚而擬。”

這無異於揭皇帝的短,打天子的臉,那本是非常自負,性格忭躁,絕對不肯認錯的陛下,按照這樣的邏輯,嚴嵩的不是,無不由他嘉靖而起,你告嚴嵩,實際在數落他,不是找倒黴嗎?自然火冒三丈,下詔獄,杖之百,關在牢裏兩年。然後,嚴嵩伺機進讒言,冤死這個楊繼盛。

所以,徐階改弦更張,不告嚴世蕃貪汙下的金山銀山,那讓朱厚熜掛不住臉,眼皮子底下,出了巨貪,絕不是最高統治者的一件光彩的事;同樣,也不告嚴嵩父子陷害忠良,製造冤獄,無論如何,推出午朝門外斬首,總是奉旨行事,朱厚熜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當皇帝的隻有聖明,怎麼能有錯?哪怕99%錯了,隻有1%勉強說對,也要大言不慚聲稱英明正確的。

現在,徐階的四條罪狀,跟嘉靖扯不上邊,將他完全撇開,而每一條都是犯上作亂,是要跟皇上過不去的。第一,蓋府邸“製擬王者”,什麼意思?是不是有想當皇帝的野心?第二,與姓朱的宗人搞地下串連,是不是要篡權奪位,另立新主?第三,倭寇為明代心腹之患,組成反革命武裝,裏通外國,投奔日本,是何居心?第四,勾結邊外覬覦我大明江山的異族,起內應外合的作用,一旦得勢,那還得了?

最初,林潤、黃光升欲發其罪,告嚴世蕃殘害楊繼盛、沈練。耳目們趕緊向嚴世蕃報告,他聽了以後,哈哈一笑:“謂其黨曰:‘無恐,獄且解。’”等到這紙奏書上達天聽以後,“世蕃聞,詫曰:‘死矣!’”

朱厚熜以最快速度批下來,嚴世蕃就押往菜市口。

據史載,行刑當天,都人大快,相約持酒,到殺頭處觀看。《明史》載:“臨刑時,沈練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學者,以一帛署沈練姓名官爵於其上,持入市。觀世蕃斷頭訖,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慟哭而去。”

這是一場四百多年前的處決貪汙犯的場麵,故事雖然很古老了,但曆史所具有的現實主義精神,那光彩是永遠也不會褪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