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足憑信的稗史演義,也能看出趙匡胤有這種大度的可能,這當然有牽強附會之處,但願有識者指教。記得舊時看過一部古裝影片,《千裏送京娘》,趙匡胤為主人公,那漢子能夠義不容辭,單騎匹馬,千裏迢迢,不避男女之嫌,護送一個毫無幹係,隻是被他搭救的異鄉女子,回返家鄉。我很欽佩,因為我做不到,尤其那樣一個美麗的小姐。所以,我堅信,如此丈夫氣概的趙匡胤,將帝位讓出來,交給心急如焚的老弟,是做得出來的。
英雄救美,千裏相送,本應是一則非常浪漫的故事,最後,由於趙老大的封建道德,江湖義氣,導致一出香消玉殞的悲劇發生,真讓人遺憾。這種假道學,肯定為今人所不取。但也看出趙匡胤的誠信,真樸,厚德載物的人格力量,與其急功好利的老弟,迥然相異之處。一路上,她騎馬,他步行,曉行夜宿,朝夕相處,從太原到蒲州,一個極標致的女子,對這樣一個極偉岸的男兒,又是如此傾心關注她的人,是無法不動情的。先是一再暗示,後是索性挑明,趙匡胤倒也誠實,承認自己絕非鐵石心腸:“賢妹,非是俺膠柱鼓瑟,今日若就私情,一片真心化作假意,惹天下豪傑笑話。”拒絕了趙京娘的一片情。
明末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描寫趙匡胤為紅臉漢子,賦予他強烈的性格特征。因為在國人的印象中,凡紅臉漢,無不赤膽忠心,無不義薄雲天,關雲長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可惜那時的黑白電影,拍不出他那“麵如噀血”的精彩畫麵。但這部影片中,他那不為情動,坐懷不亂,一諾千金,不畏強惡的人品,在當時民族危亡關頭,多少具有弘揚正氣的作用,該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作品了。
現在,我已想不起是誰主演的了,也記不得影片中的插曲是怎麼個旋律了。
趙老二就差點勁了,無名氏的《趙匡義智取符金錠》(見《全元戲曲》),一出場就是一個紈絝子弟形象,逛花園時,與符家小姐一見鍾情,一拍即合,兩相情願,互訂終身。而趙老大呢,此公的感覺神經,實在遲鈍。那趙京娘,為了使他明白自己說不出口的心意,“要公子扶她上馬,又扶她下馬,一上一下,將身偎貼公子,挽頸勾肩,萬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熱,央公子減被添衾,軟香溫玉,豈無動情之處?”盡管百般挑逗,趙老大兀自冥頑不化。“公子生性剛直,盡心服侍,全然不以為怪。”(見《警世通言》)
趙光義不會犯這樣的傻,當一個無賴,搶了趙光義的彩球,強娶符金錠時,趙光義豈能示弱,他是那種想得到什麼,就必然要弄到手的強人,怎會甘心服輸?召喚弟兄,附耳過來,口授妙計,三下五除二,一頂花轎坐著他的鐵杆哥們,將這個求婚者打得屁滾尿流,另一頂便轎,用金蟬脫殼之計,抬著新娘子,洞房花燭,締結良緣。所以,趙老二之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弑”兄以得帝位,也就不必奇怪了。
於是,他決定奪權了。
宋代文瑩的野史筆記《續湘山野錄》,描述了弑兄的整個過程:“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寢,酌酒對飲,宦官宮女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內。將五鼓,周廬寂然,無所聞,帝已崩矣。”
大雪天,急召開封王,顯然不僅僅是邀他來宮裏喝酒的,屏除一切閑雜人等,分明是有重要的話題交涉,不可能單是敘敘兄弟情誼。燭影下的曆曆鏡頭,很可能是趙匡胤從堅決拒絕交權,到終於在不情願的狀態下,同意退位的過程剪輯。讓不耐再等的老弟,過皇帝的癮,對趙匡胤來講,是痛苦的割舍。所以才有在院子戳雪的動作,這是一種宣泄,表明他喪失掉最高權力,絕不是很開心的。然而,作為一個紅臉漢子,還是勉勵趙老二“好做好做”,終究肉爛在鍋裏,皇帝還是姓趙的在做。
但是,凡心黑者,無不手毒;凡手毒者,無不往死裏整。趙老二懂得,在最高權力的爭奪戰中,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既然走出第一步,就沒法止住腳。這世上哪有心甘情願拱手讓位的皇帝?要不將他“弑”掉,江山隻怕坐不牢靠。萬一他懊悔了呢?想到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將毒藥下在他的酒杯裏,隻有讓他徹底蒸發,方為上上之策。
那夜,開封城,下著好大的雪,被弑者很快鼾聲如雷地睡死過去,弑兄者悄沒聲地離開了禁宮,腳印馬上被厚雪覆蓋住,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王府,這就是史書上的“燭影斧聲”的千古疑案。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擁立新主的“苦迭打”,導演是趙匡義,不過字幕上沒有打出來罷了。“受禪之事,本起倉卒,其實乃太宗與趙普主謀。”(王鳴盛《蛾術編》)“是故太祖之有天下,太宗之力為多。”(惲敬《續辨微論》)大戲開場時,趙匡胤一下子進不了角色,頗有點被動。趙匡義,加上趙普那個村學究,加上石守信、王審琦等幾個行伍弟兄,擐甲執兵,敲開他的門:“諸將無主,願策太尉為天子!”逼著他當這個皇帝。
宿酲未消的他,嚇得跳下行軍床,顯然很狼狽,眾人哪管這些,“即被以黃袍,羅拜,呼萬歲,掖乘馬南行。”懵裏懵懂的他,被人劫持著,一路呼嘯,從前線回到開封。周世宗柴榮的孀妻弱子,哪見過這種刀槍林立的兵變陣仗,早亂了方寸。即使到了此時,趙匡胤還沒有找到當皇帝的感覺,認為自己依舊是周世宗的殿前都檢點,一位應該秉承太後懿旨的軍頭。所以,一見到當朝宰相範質,腿軟心慌,“嗚咽流涕曰:‘吾受世宗厚恩,為六軍所迫,一旦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續資治通鑒》)
元人羅貫中有出雜劇,《宋太祖龍虎風雲會》,就寫陳橋兵變中趙匡胤初當皇帝時的情景。到底不愧為《三國演義》的大手筆,簡直小菜一碟,把趙匡胤捧著燙手山芋,不知如何當皇帝的尷尬,寫得活靈活現。
這時候,柴榮的孤兒寡妻,已經拱手禪讓,隻求留條命在,可趙匡胤還是一口一聲地“太後”、“幼主”,這場麵,有點兒別扭,更有點滑稽,不過,情有可原。幹什麼行業都要有見習期,當皇帝也得有個熟練過程。羅貫中為他設計了一大段唱詞,類似西方歌劇的詠歎調:“不爭這老鴉占了鳳凰巢,卻不道君子不奪人之好?把柴家今日都屬趙,惹萬代史官笑。笑俺欺侮他寡婦孤兒老共小,強要了他周朝。”將這位天上掉餡兒餅,正巧砸在頭上的幸運兒,心裏麵那一份不安和忐忑,僥幸和恐慌,快活和緊張,不知未來和手足無措的懵懂,都和盤托出來。
因此,趙光義理直氣壯地朝他討這個皇帝當,公元959年,趙匡胤黃袍加身,某種程度上坐享其成,是他老弟給他披上的。因此,我想,這哥兒倆,早期可能有一個輪流坐樁的君子協定。等到坐上龍椅,享受到權力的盛宴以後,老兄欲罷不能,不想履行諾言。“太祖既與太宗同得天下,則太祖傳子,自無以服太宗之心。”(惲敬《續辨微論》)於是,老弟不得不采取斷然措施,當被召進宮時,那鴆藥就揣在懷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