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後主之死(2 / 3)

“性驕侈,好聲色,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新五代史》)

“八年春,王師傅城下,煜猶不知。一日登城,見列柵在外,旌旗遍野,始大懼,知為近習所蔽,遂殺皇甫繼勳。”(《宋史》)

“江南李主佞佛,度人為僧,不可數計。太祖既下江南,重行沙汰,其數尚多,太宗乃為之禁。”(宋王泳《燕翼詒謀錄》)

“江南李氏進貢中國無虛月,十數年間,經費將竭。”(《江表誌》)

雖然此君為帝,很糟糕,但比之曆代窮凶極惡的獨夫民賊,李煜屬於既無大善,也無大惡的一個。加之大家對他的詩懷有好感,對他的死抱著同情,也就不咎既往。而且,為帝之初,大概還是做了一些不庸不昏的善政,陸遊在《南唐書》裏說:“境內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江南這塊地方,隻要不打仗,就豐衣足食,也許由於短暫的偏安小康局麵,拿進貢的銀子買來的和平,詩人又不安生了,領導潮流,別出心裁,異想天開,匪夷所思地興起一股纏足之風。

飽暖思淫欲,也真是拿這位“食色性也”的皇帝無可奈何。

據清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考證:“裹足之事始於何時?《道山新聞》雲:‘李後主窈娘以帛繞足,令纖小屈足新月狀。’唐縞有詩雲:‘蓮中花更好,雲裏月常新。’因窈娘而作也。張邦基《墨莊漫錄》,亦謂弓足起於南唐李後主,是為裹足之始。”由他始作俑,直到辛亥革命才終結的纏足陋習,據西方學者靄理斯認定,這是一種性虐待的變態行為。竟折磨漢族婦女,達一千年之久,這位詩人皇帝,按上海話講,可就是真正的作孽了。中國出了三百多位皇帝,獨他這個舉動,是最格色的,最具其個人色彩的,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哪怕全世界的皇帝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位用這樣方法青史留名者。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故爾“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中國人習慣了上麵咳嗽,下麵感冒,皇帝放屁,臣民就是五雷轟頂,誠惶誠恐。要是這位情聖兼詩人,不當這個國主,沒有這份最高權力,會弄成舉國皆小腳娘子,蔚然可觀的盛況來嗎?所謂群眾運動,說到底,是運動群眾。如果李煜僅僅是一位詩人,有這種變態心理,頂多騙騙幾個沒頭腦的女孩。但他是至尊至貴的天子,發出史無前例的纏足號召,馬屁精跟著起哄,禦用文人跟著鼓吹,可憐的老百姓敢不雷厲風行嗎?

所以,權力這東西,很怪,很可怕,它具有一種催化劑的作用,能將人性中的最本質的惡,釋放出來。釋小惡,則斤斤其得,孜孜其欲;釋中惡,則不擇手段,無所不為;釋大惡,則恬不知恥,倒行逆施。這公式就是:“權力+誘惑=邪惡”。越大的權力,越大的誘惑,也就產生越大的邪惡。私欲膨脹到了極點,野心萌發到了極點,最後就成了晚期的癌症患者,轉移擴散,不可救藥。

李煜做一個純粹的詩人時,頂多是優哉遊哉的公子哥兒,石頭城中的第一情種;可一當上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皇帝,權力使他往昏君方向發展。提倡纏足,就是他的惡的一次釋放。

老實講,手中握有權力,是了不起的,神氣活現,吆五喝六,前呼後擁,屁股冒煙,對有些人來講,是禍,是福,還得兩說著呢!這些年,冷眼旁觀周遭的文人,當官當得八九不離十者,固然有,而當官當得聲名狼藉,頂風臭四十裏者,好像更有。小人得誌,蠅營狗苟,欺世盜名,永無厭足,在權力催化下引發的人性畸變,哪裏還有什麼文人品位,一張肉臉上活生生寫著名利二字,令人慘不忍睹。

繼而一想,這班人寫不出東西,不撈名謀利,又能幹什麼呢?

王國維所說的“真”詩人,那是有“真”本事的。治國為其短,寫詩為其長,打仗是其短,作畫是其長。《珍席放談》一書說:“江南李後主善詞章,能書畫,盡皆臻妙絕。”作者高晦叟,為宋代人,距李後主不遠,有這個評價,足見詩人風流絕世,才華絕代,並非溢美之詞。

公元962年(宋建隆二年),李煜繼位之時,給趙匡胤打了個報告,他對他自己不適宜當皇帝,更適宜當詩人,很清楚地表明了內心的苦衷。“臣本於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宋史》)。本來,李煜毫無繼位的可能,其父皇李璟之後,說好了的接班人,有兩個“兄終弟及”的叔叔,還有一個立為太子的哥哥,怎麼也輪不著他,注定要當一輩子閑雲野鶴。所以,他思想上沒有一點點儲位的準備,也不存有絲毫覬覦皇位的野心,他一天到晚,美女,醇酒,吟詩,作畫……享受生活,徜徉在詩歌和美學的王國裏。

他排行老五,那龍椅根本輪不著他坐,他就成了金陵城內的王孫公子,風流情聖,桂冠詩人,快活神仙。但是,上帝愛給人開個玩笑什麼的,很快,將其接位途程上的障礙物,一一請到了天國。閣下,你就等待著加冕吧!一個寫長短句的閑散之人,偏要他去日理萬機,“一種心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蝶戀花》),隻好硬著頭皮,在金陵登上帝位。

他喜歡南京,不願意到他父王的都城南昌去。寧可在南京向趙匡胤稱臣十五年,也不到南昌去當更獨立一點的皇帝,這就是詩人的抉擇,也許石頭城鍾靈毓秀,能給他更多詩的靈感。

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到南京去過一次。那時,張弦還健在,作為熱情的東道主,定要陪著逛逛六朝故都,都是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老朋友,也就無須禮讓的了。出發前,他說,客隨主便,我不讓你們看大家一定要去看的那些名勝風景,何況你們也都去過,我想領你們看大家幾乎不到的一個地方,如何?

我們說,反正也已經上了車,隻好悉聽君便了。

車子出城,往棲霞山方向駛去。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柳枝搖曳,菜花吐黃,身後為巍巍鍾山,眼前乃滾滾長江,真是好一派江南風光。我每到龍蟠虎踞的石頭城,總能感受到一種生發出思古幽情的“場”,令我怦然心動。隻要站在江水拍岸的土地上,隻要稍稍掀起古老曆史文化的一角,就會湧出“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劉長卿《秋日登吳公台上寺遠眺》)的悲悵感。

忽然,張弦招呼停車,說到了到了。

在一片秧田中間,我們看到了一尊石馬,孤零零地兀立在那裏。

這是一尊南唐的石刻,張弦要我們注意,這匹馬的秀美姿態,嫵媚神情,以及清俊婉約的風彩,和行雲流水般的動感,他若不說出來,也就一眼掠過,經他一煽情,果然有與常見的石翁仲截然不同。這尊駿馬,通體洋溢出浪漫而又多情的南人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