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食人考(3 / 3)

黃巢似乎也明白這點奧妙,“士”這個階層,可得罪,也不可得罪。當你坐穩了江山,他們就成了豆腐,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但是,你尚未坐穩江山,或者,你江山有一點坐不穩的時候,他們就有可能將你視作豆腐,給你搗點小亂了。

所以,“巢因民謠,有‘逢儒則肉師必覆’之語,遂戒軍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稱儒者,輒舍之。至福州,殺人如麻,過校書郎董樸家,令曰:‘此儒者’,乃滅火弗焚。”(清·趙翼《二十二史劄記》)當然,如果他果真以這樣的政策來籠絡知識分子,也許取唐而代之的不是後來當過他部下的朱全忠,而早就是他了。如果他能有朱元璋那點耐性,等坐定了江山,再騰出手收拾那些豆腐也來得及,也許不至於最後腦袋搬家。

我一直懷疑,這句順口溜式的民謠,出自這位三流詩人的筆下,顯然是為他千秋大業著想。最初還真是像模像樣地做出了一些姿態,第一次進洛陽,“丁卯,黃巢陷東都,留守劉允章帥百官迎謁;巢入城,勞問而已,閭裏晏然。”第一次進長安,“民夾道聚觀,尚讓曆諭之曰:‘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

應該說,這是一個頗為不壞的開頭,要是黃巢能夠堅持下來,也許真能成氣候。但是,他率領的農民兄弟,和原來就不是地道農民的流氓無產者,以及與他一齊亡命過的鹽販死黨,以及與他通聲氣的痞子型的知識分子,從金碧輝煌的春明、通化、延興三門,進入長安城,到達皇城中更為富麗堂皇的朱雀、承天門時,眼前的紅男綠女,花花世界,弟兄們一個個眼睛都直了。

當然,首先將眼睛直起來的,應該是黃巢。

從陳勝吳廣起,中國全部的揭竿而起者,所有進城的農民弟兄,眼睛都會直的。毛澤東同誌在全國解放前夕,讓全黨同誌讀一讀郭沫若氏的《甲申三百年祭》,也是有這一份擔心在內。再看看如今挖出來的巨貪,若是查查他們的幹部登記表,你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十之八九,都擁有極好的出身,極好的成分,但由於眼睛太容易直起來,最後終於坐到了被告席上,拉到了法場上。

現在回過頭去看黃巢帶進長安城的數十萬起義軍中,有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者,有無以為生,鋌而走險者,有打家劫舍,盜掠成性者,有造反發財,投機倒把者,有匪梟亡命,殺戮為生者,這些勝利者總不能整日裏在長安城的百貨公司裏閑溜達吧?即使那一水兒被裹挾而從,失去了土地和家園,跟著黃巢廝殺過來的地道農民,又如何?總不見已上尊號為“承天應運啟聖睿文宣武皇帝”的黃巢賞賜下來的金銀財寶,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於是,“寇”性大作:“居數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

史書上稱這些在統治者縫隙間輾轉作戰的農民起義軍,為“流寇”。是中國人“成則為王敗則寇”的成敗觀的反映,不能責備史書作者的勢利眼。因為,在“流”的過程中,兼而“寇”之的行徑,曆史上所有的起義軍,都程度不同地存在過的。但奪得政權後,不“流”的同時,也不“寇”,或少“寇”,坐穩江山的可能性就大一些。相反,超越不過這個“寇”字,也就隻能永遠為“寇”了,曆史總是這樣懲罰那些太沉不住氣的進城農民弟兄。

遺憾的是,黃巢和他的起義軍,始終也未擺脫掉“流寇”狀態,一路征戰過來,所經之地,旋即放棄,都是雨過地皮濕地一掠而過,既不派兵駐守,也不建立政權,而抱著吃大戶的迫不及待,去攻打下一個目標,這就注定了他最後失敗的結局。甚至拿下長安以後,居然不繼續派兵馬追趕逃亡的唐僖宗,而是忙於登基,忙於封官,忙於找女人充實三宮六院。那麼,他的數十萬軍糧匱乏的戰士,有什麼理由不去大“寇”而特“寇”呢!

第二年,有人在尚書省門口,貼小字報,寫了幾句打油詩,嘲諷新任尚書的尚讓。此人也是一個鹽販子,立刻火冒三丈,估計一定是本部門的幹部或門衛所為,全部拉出來,一個個都挖出了眼珠,殺死,倒掛在尚書省的大門口。鹽販子覺得還不過癮,下令把長安城中,所有能寫幾句歪詩的人,殺了個精光,不會寫詩但識文斷字的人,一經檢舉,統統去掃大街,刷廁所。這一場文化人的大清洗,三千多人掉了腦袋。

從這次整肅以後,曾經被大齊皇帝聘為翰林學士的,做樣子也好,不做樣子也好的那位詩人皮日休先生,便不知下落。黃巢杜撰出的那句“逢儒則肉師必覆”的民謠,便成了一句徹頭徹尾的屁話。

於是,廣明元年(880)十二月,起義軍攻占長安的入城式,在長安市史上,怕是最壯觀的一次,便成黃巢再也找不回來的美夢了。“白旗滿野,不見其際”,“舉軍大呼,聲振河、華”,“晡時,黃巢前鋒將柴存入長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帥文武數十人迎巢於霸上。巢乘金裝肩輿,其徒皆披發,約以紅繒,衣錦繡,執兵以從,甲騎如流,輜重塞塗,千裏絡繹不絕。”

然而,以唐僖宗為首的統治集團,以及那些雖離心離德,但也不願意看到黃巢取而代之的將領、節度、實力派,反撲過來。廣明二年(881)四月,在官軍的圍逼下,黃巢曾經一度退出長安,倒有點不怕摔了壇壇罐罐、誘敵深入的勇氣,但是,再次攻占,首先他自己的流寇習性大發,“巢怒民之助官軍,縱兵屠殺,流血成川,謂之洗城。”索性破罐子破摔,再無入城時的長遠之想了。

廣明三年,中和元年(882)四月,“諸侯勤王之師,四麵俱會。”黃巢起義軍的形勢便走下坡路了。“時京畿百姓皆砦於山穀,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穀食騰踴,米鬥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百姓,鬻於賊為食,人獲數十萬。”黃巢從殺人到食人,大概從此開始,一開始便不可收拾。如果可以給這位革命領袖後來的食人罪行,稍加開脫的話,也隻能說,誘使他走上這一步的,唐王朝的統治機器,是毫無疑義的教唆犯。

人類的惡行,從來像癌症的基因一樣,潛伏在社會機體之中。恰逢盛世,社會如同健康的軀體,有足夠的抵禦邪惡的能力,縱使有個別或局部的惡,在受到抑製的條件下,文明、文化、道德、教育,能夠有力量戰勝惡的挑釁,即使構成一定程度的黑暗,其危害程度,不至於使曆史倒退。

相反,一旦惡本質得到肆意釋放的機會,便如癌細胞的轉移擴散,整個社會處於失控的狀態下,黑暗壓倒文明,邪惡壓倒善良,腐敗壓倒良知,動亂壓倒秩序,那麼,這個社會隻能產生腐朽的政治,腐舊的思想,腐敗的官吏,腐爛的製度,腐蝕的文化,以及使得王朝覆滅的,從上而下的一大批腐惡的敗類。

正是這樣的亂世,官方的敗類才能按肥瘦論價,賣活人給起義軍作食糧。隨後,黃巢更創造出來世所罕見的食人紀錄,自然與官方的啟發分不開。於是,這種反人類的罪行,便以不可遏止之勢,貫穿於整個唐末,直到五代。食人惡行之頻密發生,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黃巢雖死,食人不止。公元九世紀末、十世紀初的中國,墜入空前的黑暗之中。

887年:“戊午,秦彥遣畢師鐸、秦稠將兵八千出城,西擊楊行密,稠敗死,士卒死者什七八,城中乏食,樵采路絕,宣州軍始食人。”

同年:“楊行密圍廣陵且半年,秦彥、畢師鐸大小數十戰,多不利,城中無食,米鬥直錢五十緡,草根木實皆盡,以堇泥為餅食之,餓死者太半。宣軍掠人詣肆賣之,驅縛屠割如羊豕,訖無一聲,積骸流血,滿於坊市。”

同年:“高駢在道院,秦彥供給甚薄,左右無食,至然木像,煮革帶食之,有相啗者。”

889年:“楊行密圍宣州,城中食盡,人相啗。”

891年:“[孫儒]於是悉焚揚州廬舍,盡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

893年:“李克用出兵圍邢州,辛巳,攻天長鎮,旬日不下。(王)鎔出兵三萬救之,克用逆戰於叱日嶺下,大破之,斬首萬餘級,餘眾潰去。河東軍無食,脯其屍而啗之。”

902年:“汴軍每夜鳴鼓角,城中地如動,攻城者詬城上人雲‘劫天子賊’,乘城者詬城下人雲‘奪天子賊’。是冬,大雪,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臥未死已為人所剮。市中賣人肉,斤值錢百,犬肉值五百。”

906年:“時汴軍築壘圍滄州,鳥鼠不能通,(劉)仁恭畏其(朱全忠)強,不敢戰。城中食盡,丸土而食,或互相掠啖。”(以上見《資治通鑒》七十三卷至八十一卷)

……

重新翻閱一過中國曆史上的食人記錄,使我想起魯迅先生所寫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其中有主人公這樣一段話,實在值得深思的:“我翻開曆史一看,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兩個字是‘吃人’!”

不管是以“仁義道德”的名義,理直氣壯地食人;還是以“革命”的名義,名正言順地食人,當然也包括那種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咬人在內,所有打出來的一切冠冕堂皇的口實,不過是中國曆史上非人道,或反人道的全部惡行的遮羞布罷了。黃巢隻不過是這樣的“革命領袖”之一,由此,便可知道中國人為了求得自身進步,數千年來,為這些“食人狂”所付出的代價,真是到了罄竹難書的程度。

寫到這裏,除了“夫複何言”的搖頭感歎之外,還有什麼好再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