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為什麼要對桐城文人下手?道理也很簡單,清代大家,多出桐城,這裏不僅人文薈萃,名士彙聚,形成清代文學活動的中心和重心,而且在文學史上,也有桐城派這一說,自然為意識形態恐懼症眼中的重災區,為統治者重點打擊的首選地區了。
方苞,康熙三十一年江南鄉試第一;戴名世,康熙四十八年會試第一,兩人都因才識卓越,文章聲望,為翰林院編修。康熙搞文字獄,手法比較獨出,不是殺雞給猴看,而是殺猴給雞看。這位經常要到承德打圍的好獵手,自然懂得槍打出頭鳥所產生的阻嚇效應。恰巧,方苞為戴名世的《南山集》寫了一篇讚揚備至的序文,這兩位桐城頂尖才子的組合,像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正好讓康熙逮了個正著。
戴名世在文人中間,視為另類,而在一個平庸的社會裏,另類或者異端的存在空間,是極其有限的,而在清代,他簡直不為社會所接受。他的倒黴,他的被選為鎮壓的對象,也因為他“負才自喜,睥睨一世,世亦多忌之”(金天翮語)。據他與何屺瞻的信中,談到他的處境,“世多以仆為罵人,仆豈真好罵人哉?而世遂爭罵仆以為快”。因此,他在桐城,在京師,“餘居鄉以文章得罪朋友,有妒餘者號於市曰:‘逐戴生者視餘。’群兒從之紛如也,久之衡文者,貢餘於京師。鄉人之在京師者,多相戒勿道戴生名”(戴《送蕭端木序》)。
這位以司馬遷自詡,遍遊燕趙齊魯、三吳八閩,搜訪南明遺事,立誌續史的戴名世,“既窮而遊,多憤世嫉俗之論,以是積學之士皆慕其才,與之交,而馳聲利挾權勢者,則畏其口而忌其能”。(徐宗亮語)看來,不是他不了解這個社會,而是這個社會根本不能接納他。於是,得罪了有權有勢和有銀兩者,自然也就製造了不少明裏暗裏的反對派。
反對派的存在,也許並不可怕,反對派加之小人,那就沒好日子過。都說中國地大而物不博,但是,就小人而言,這東西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卻從來不感緊缺,隨時隨地,不請自到。孔夫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應該是“三人行必有小人”才對。小人之厲害,在於他全天候的精神抖擻,眼睛盯著你不放的同時,鼻子還不停地嗅著上麵的動靜。
我估計那個跳出來陷害戴名世的禦史趙申喬,一抓住他書中的把柄,二抓住他備受世俗訾議的惡名聲,三抓住康熙要殺人的血腥欲望,於是,一紙奏書,呈送到主子麵前。
“都察院左都禦史趙申喬,疏參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妄竊文名,恃才放蕩,前為諸生時,私刻文集,肆口遊談,倒置是非,語多狂悖。今身膺恩遇,叨列巍科,猶不追悔前非,焚削書板,似此狂誕之徒,豈容濫廁精華?祈飭部嚴加議處,以為狂妄不謹之戒。”
康熙禦批:“這所參事情,該部嚴察,審明具奏。”(《聖祖仁皇帝實錄》)
戴名世的《南山集》的“罪狀”,說來可笑,在書中有關南明政權史實部分材料,引用了桐城另一位也曾是翰林和侍讀學士的方孝標所著《滇黔紀聞》。書中所記南明事,用南明年號,而戴名世轉錄到自己文集中時,不知道他是馬虎了呢?還是相信“近日方寬文字之禁”,未作更改。或者,在他這個另類文人內心深處,存有一點叫板之意。於是,偏偏被一心找碴的趙申喬抓住,這個想吃人血饅頭的小人,以“所作書內,將本朝年號銷除,將永曆年號寫入等類大逆不道之語”參奏上去。小人之狡獪,就在於他抓住康熙狹隘的種族禁忌心理,激怒之下,把戴名世送上斷頭台,而趙申喬因此案立了大功,擢為戶部尚書。
這次《南山集》文字獄,牽連到已死多年的方孝標,牽連到作序的方苞、方正玉、汪灝等人,牽連到出版社,印刷廠,發行人,投資商,以及藏有此書者,知情不報者,和處置不力的地方官員。最為恐怖可怕者,牽連到戴、方兩族大批宗親姻眷,一概治罪,那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殺得整個桐城地區,血雨腥風,昏天黑地。
按當時康熙批準的屠殺範圍:
“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不分異性、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查出送部,律斬立決。之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其十五以下子孫,伯叔父兄弟之子,查出照例給付功臣之家為奴。”(據雍正元年的刑部題參)
總計死於非命者,應有三百多人,流放黑龍江的寧古塔,撥與烏喇、白都諾等處安插,活著受罪者,當有四百來人。康熙這次《南山集》一案,遭波及者將近千人之數。時隔數個世紀,重述這段血淚往事,猶感心悸。
戴名世固然為他的筆誤,橫遭慘禍,其實對統治者來說,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借口,而根本問題,在於他一定要寫出南明史的這一份真實,為康熙之忌,才付出代價的。
“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千裏,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
“至於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於後世,豈不可歎也哉?終明之世,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詳,毀譽失實。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鄙人無狀,竊有誌焉。”(戴《與餘生書》)
所以,從屈原起,中國文人最讓統治者頭疼的一點,就是他們堅持筆下的真實。戴名世之值得尊敬,也就是他要把那一段被湮沒的,被改寫的,被當局有意忘卻的曆史真實,無論如何也要寫出來的勇氣和骨氣,不屈不撓,齎誌以赴,知道沒有什麼好果子吃,文人的誠實,文人的理性,文人的使命,文人薪火相傳的曆史責任感,也使他不能住手停下。
我認為,作為一個中國文人,最起碼的一條寫作準則,就是要給曆史留下來真實。可以不寫不說,但不可以瞎寫瞎說,尤其不可以為了迎合什麼而顛倒黑白,而枉顧是非,那就是缺了大德了。那些為康雍乾唱讚美詩的史學家、文學家,實在是令人為之齒冷的。
在安徽桐城戴名世祖屋後邊,那口至今猶在的池塘,當時為避禍及,其族人先行跳水自溺而亡者,將近百十來口,其中以婦孺眷屬為多。據說這口池塘,時聞冤魂夜哭,到了刮風下雨的天氣,常見幢幢鬼影,時有陣陣陰風。
看起來,文人遭遇皇帝也罷,或者皇帝有意識地遭遇文人也罷,說了歸齊,雙方矛盾的症結,就在於真實二字。一個要說出寫出這個真實,一個不要你,不讓你,不準你說出寫出這個真實。於是,患有意識形態恐懼症的統治者,隻有訴諸於文字獄的辦法,來收緊文人的骨頭。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這便是中國文人永遠擺脫不掉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