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張處士乘舟會聖姑 胡員外冒雪尋相識(3 / 3)

欲乞青蚨贍妻子,眼前誰是孟嚐君。

胡員外要尋相識,顧不得羞,隻得在舊宅左近街坊串走。這市上人多有認得的,見他來時,點點搠搠道:“這便是財主的下場頭了。”也有那輕薄的,卻低低唱道:“胡員外,天降災,好日去了,惡日來。”又有曾在解庫內吃過虧的,便道:“出戥輕,入戥重,假紋出,真紋入,世間隻有開典當的欺心。隻願一個個像胡家老兒,現世受報。”員外低著頭隻顧走,劈麵撞著一個人,手裏拿柄小傘,叫一聲:“員外,這雪天那裏去?”員外看時,卻是舊時請在家內教永兒經書的陳學究先生陳善。胡員外滿麵羞慚,作了個揖,道:“不瞞學究,家中實是艱難,隻得出來尋個相識則個。”陳善既道:“既是窘乏時,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個人來?”胡員外問道:“是那個?”學究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胡員外大喜,拱手道:“全仗學究扶持攛掇。”陳善道:“當得當得。”就把胡員外扯向小傘底下,一同遮蓋了。胡員外趁著傘,複身從舊路轉南向四牌坊門樓下投那個人。原來那人姓糜名必達,東京人氏。原是個閑漢出身,得了樞密院一個官員的心,就扶持他做個提轄。三年前要謀升遷,缺少些使用。因陳善是他的故友,曉得他在胡員外家教書,托他去借了三百兩銀子,湊辦衙門管幹,得升冀州都監之職。做了二年有餘,因與同寮不睦,改調青州赴任,順路帶家小上任。看看回家,才得兩日。當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陳學究花押,今日胡員外雖然燒沒了文契,且喜保人見在。況且是恩債,萬無不還之理。今日陳學究正去拜望。有他引進,卻不兩便。所以胡員外欣然而去,到得門首,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好不熱鬧。也有管門的門公一見員外衣衫襤褸,分明像個乞丐模樣,咄喝起來,誰肯放他進去。陳教授分說,也不作準,隻得把小傘與他,教他權且站在街頭,等我進去見了都監,必然相請。眾人又道,街頭上站立一個叫化模樣的人,壞他官府體麵,直趕得他在對門簷頭下去了。

卻說陳學究進廳去和糜都監相見,敘了寒溫賀喜的話頭,茶罷。糜都監請陳學究到書房中寬坐。

陳善道:“還有個朋友在外麵,特來奉拜。”糜都監道:“是甚人?”陳善道:“原與都監有往來的,叫做胡大洪。”糜都監道:“莫不是平安街上開解庫的胡員外麼?”陳善道:“然也。”糜都監道:“快教請進。”家童即忙傳話出去,請胡員外進來相見。門公道:“從不見有什麼胡員外到來。”胡員外在對門簷頭下聽得了,便走過來說道:“隻我便是胡員外。”眾人笑道:“走盡了四百軍州,也沒見你這個員外。你這副嘴臉也叫員外時,像我們都該叫尚書了。”門公把他攔住,不放進去。胡員外便高聲叫起陳學究來。隻見宅裏走出一個老漢,姓留名義,是糜家的老蒼頭,為人老實忠厚,向來跟在任上,近日方回。當初糜必達在胡員外家借銀,是他經手擔回,也往來了好幾遍。今日員外雖然改樣,麵龐兀自認得。他便喝住門公,上前迎住員外。胡員外便將遇難的大略,並今日來意對他說了。留義道:“家主相請,必有好情。”便引著員外到廳上來,陳學究望見慌忙起身,那糜都監看見是個襤褸窮漢,便有欺他之意,竟自坐定。胡員外走近椅子邊,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尊官,久違了。”糜都監在椅上把手淺淺的一兜,又依舊坐下,問陳學究道:“此位何人?”陳善道:“便是胡大洪員外。”糜必達故意斜著眼睛,覷了一覷,便道:“一別三年,竟不相認了。”也不另作個揖,叫聲請坐,又不看椅。倒是陳學究半主半賓的,拖把椅子在上麵同坐了。胡員外見糜都監不言不語,隻得先開口道:“在下有句不識進退的話奉告。”糜必達隻做不知,問道:“有何見教?”胡員外道:“當初三年之前,在下還開解庫,家事頗裕,尊官曾立個券約,與在下取銀三百兩,契上加二起利。尊官榮任冀州時,在下並不敢啟齒。近因在下命運窮困,招了一場天火,燒得罄盡,寸草不留,食缺衣單,實難度日。幸遇尊官高轉回府,特來叩謁。利錢已不敢計較,隻望見賜本銀,與在下為營生之資,恰似尊官見惠一般。”糜必達道:“下官初任提轄時,曾借過百金使用,也沒借許多。到冀州一年,本利都寄還了。那裏又欠什麼銀兩。”胡員外道:“貴人多忘事,實是三百金,並不曾見還。”糜都監道:“既是未還,必有借券,取出來看便知。”員外道:“借券也被火燒了,”指陳學究道:“見有保人在此為證。”陳善道:“是學生經手的,果係未還。想都監錯記了。”糜必達變了臉道:“閑說常言道,有文便不鬥口。既無原券,有何憑據,你兩人口裏說三百,就是三百,若說三千,就是三千麼?”陳善還隻道他偶然忘記了,便道:“都監休要執意,天理良心,有則有,無則無,請自慢慢思量。”胡員外陪著笑說道:“如今在下也不敢說三百二百,但憑尊官齋發些便了。”糜必達大怒,立起身來說道:“你兩個一吹一唱,同謀同夥,硬要人的錢鈔,好沒來由。你若有原契時,三千兩也還你。沒有原契,休想半文破錢到手。”說罷,一直走進內宅去了。老家人留義先前見家主口氣不好,隻恐問他一句時,有無難好答應,預先躲過,倒是有些良心的。卻在大門口相等,隻見胡員外和陳學究氣忿忿的走將出來,留義道:“員外休要著急,容小人從容向家主再稟,定有處置。來了這半日,想饑餓了,若不嫌小人下賤,請到店上吃三杯,便屈教授同去一遭,何如?”陳善一肚子氣,那裏要吃留義的東西。見胡員外麵有饑色,隻恐自己辭了,連累他也沒得吃。隻得倒扯胡員外,勸他同走。留義便引著胡員外、陳學究,到左近處一個僻靜酒店內來,胡員外這番真個是絕處逢生,死中得救。正是:

飽食三餐非足貴,饑時一口果然難。

畢竟胡員外怎地回家去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