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博平縣張鸞祈雨 五龍壇左黜鬥法(1 / 3)

春三夏四好栽秧,萬目懸懸盼雨暘。

但願天下賢宰相,用心燮理免災殃。

話說張鸞聞得博平縣有個老道姑登壇祈雨,心疑是聖姑姑在彼,一溜煙跑來。進得博平縣城門,隻見門內懸掛著一道榜文。榜文旁邊小凳兒上一個老者呆呆的坐著。雖然往來人眾,站住腳頭看榜的卻少。張鸞走上一步,從頭念去道:

博平縣縣令淳於厚,為祈雨事。本縣久旱,田業拋荒,祈雨無應。如有四方過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說法降雨,救濟生民者,揭榜前來,本縣待以師禮。降雨之日,本縣見斂就一千貫文在庫,即時酬謝,決不輕慢。須至示者。

天聖三年四月日示。

張鸞看罷,向老者拱手道:“貴縣幾時沒雨了?”老者見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應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並無滴水。將有六個月亢旱了!”張鸞道:“聞得有個遠方道姑,揭榜祈雨,這信可真麼?如今在那裏?”老者把雙手一攤,撇著嘴說道:“在那裏一萬個也走了!”張鸞笑道:“卻是為何?”老者道:“這道姑姓奚,自號女神仙,有五十多歲了。跟隨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來個。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據他說是大萬穀樂總管府來的,善能呼風喚雨。初時揭了榜文,縣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離北門十裏之外,擇高阜處,建立雩壇,名為五龍壇。裝成青、紅、赤、白、黑五色龍形,按方擺設。又逼縣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貫文酬謝,斂足了錢貯庫,方始登壇。縣主一一聽允。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裏,呈報懷孕婦人的年庚。憑他輪算一個指稱魃母,說腹中懷有旱魃,不由分說,教縣裏拿到壇前。這道姑上麵坐著,指揮徒弟們鳴鑼擊鼓,噴水念咒。弄得這婦人昏迷,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躺在一扇板門上,雙腳、雙手、和頭發,共用五個水盆滿滿盛水浸著。一個仙官對了北方披發仗劍,用右腳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語。其餘男女徒弟,也有搖旗的,也有打瓦的,紛紛嚷嚷。亂了一日,這懷孕婦人晦氣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絕無雲影。日色沒了,隻得散場。托言龍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縣主出三貫遮羞錢與那孕婦的丈夫,責領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輪一個魃母,要拿到壇前行事。眾百姓憤氣不平,登時聚集起三四百人,丟磚頭、擲瓦片,喊聲如雷,要打死他師徒們。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夥改換衣服,從壇後逃走了去。縣主也不追究,另出這道榜文,各門張掛。老漢是本地方裏正,怕有揭榜的來到,隻得在此看守。”張鸞嗬嗬大笑道:“原來如此!貧道拚著一刻工夫,與你們祈一壇甘雨耍子則個。”說罷,將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膽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休得耍大話小結果,隻有頭兒,沒有尾兒。學那女神仙壇前上去,壇後逃走。”張鸞道:“你們要多少雨?恁般大驚小怪?”老者道:“隻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張鸞笑道:“我隻道倒翻江底,掠盡海涯,這還費貧道幾個時辰的躊躇。隻這點點雨水,有何難哉?”當下老者將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張鸞從縣前一路而行。百姓們看見裏正引個道人進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歡喜,都跟來看。

原來博平縣將有六個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見:

河底生塵,田中坼縫。樹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濘之漿。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滾滾黃埃,草欲垂頭而臥。擔錢換水,幾家買奪爭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渾如漢詔幹封日,卻似商牲未禱時,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潛龍眠不起。

本縣也有幾個寺觀,僧道們各依本教科儀,設醮修齋,念經祈禱。縣令淳於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廟行香一次,全無應驗。百姓起個口號道:朝拜暮拜,拜得日頭幹曬。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縣令沒個主意了,隻得由他。

這日行香過了,早堂方畢。退在私衙安息,隻聽得堂上一片聲喧嚷,將堂鼓亂撾。慌得縣令冠帶不迭,便服跑出後堂來。門子稟道:“今日有個遠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擁前來。”縣令吩咐裏正率領百姓們在門外伺候,單請道人後堂相見。張鸞左手提著荊筐籃兒,右手持鱉殼扇子,飄然而進。見了縣令,放下籃兒,道個稽首。縣令慌忙回禮,問道:“先生高姓,尊號?從何處來?”張鸞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衝霄處士。從海上到此。適見榜文祈雨,特來效勞。”縣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張鸞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頭,怎得下雨!”縣令也笑起來。又問道:“北門外見築有雩壇,不知可用得否?”張鸞道:“既有現成雩壇,便用他罷。”縣令道:“約莫幾日之內,可以致雨?”張鸞道:“早上壇,早有雨;晚上壇,晚有雨。”縣令因奚道姑出醜一遍,不甚準信,便道:“先生誇得好大口。隻不知還用著甚法物?好預先準備。”張鸞道:“並不用法物,隻教本縣各寺觀祈雨的僧道,先去掃壇伺候。”縣令道:“這卻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當,先生暫在城隍廟中一宿,明早登壇便了。”張鸞道:“但憑尊命。隻是一件,隨分空閑公館,貧道暫歇一宵。若到城隍廟去,恐煩神道接見,彼此不安。”縣令道:“公館盡有。”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鸞早已知覺,故意道:“貧道今早枵腹而來,求些現成酒食。”縣令道:“要酒盡有,隻是素齋。”張鸞道:“貧道慣嗄酒的是鮮肉,卻不用素。”縣令道:“不瞞先生說,隻為祈雨一事,有三個多月禁屠。下官隻是蔬食,要鮮肉卻不方便。”張鸞笑道:“官府斷屠,從來虛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隻好作成公差和裏正。尊官若不信時,縣東第十三家,呂屠家裏今早殺下七十斤大豬。間壁孫孔目為兒子周歲請客,買下十五斤兒,今煮熟在鍋裏。又縣西顧酒店,夜來殺羊賣,還剩得一隻熟羊蹄,將蒲草蓋在小竹蘿裏,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語問他,說官府不計較你,平價買他的,必然肯與。”縣令道:“不信有此事!”當喚值日買辦的,依著先生言語,問那兩家要購買豬肉五斤,羊蹄一隻。當值去不多時,把豬肉羊蹄都取得來,回話道:“那兩家初時抵賴不承,被小的如言語破,他便心慌,即便將肉送出,連價也不敢取。”縣令道:“先生是什麼數學?恁般靈驗!”張鸞道:“偶中而已!”縣令方才曉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當值的暖到一大旋酒約有六七斤,二十來個大磨磨,和豬肉羊蹄,一行兒擺在桌上。張鸞拱手道:“貧道不為禮了!”大碗大塊隻顧吃,霎時間,吃個風卷殘雲,隻剩三個空盤子,一把壺兒。口裏說道:“蒙賜已點過心了。”到廟中卻又吃飯,當下眾人都嚇騃了道:“沒見這樣會吃的,好副大腸肚!”縣令背後立個俊俏小廝,便接口說道:“不是大腸肚,怎配得這張大口?”張鸞聽見,便把這小廝一指,說道:“你的口也不小。”隻見這小廝的麵點朱唇,一時不由自己作主,直張開到耳根邊,圓圓的好似一隻朱紅漆碗,開了再合不下,又說不得話,隻是墮淚。原來這小廝才一十五歲,發方覆眉,生得清俊,是縣令相公頂寵愛的一個親隨。縣令見他作怪,已知衝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謝罪道:“先生可憐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麵,饒恕他罷!”張鸞道:“貧道並不曾難為他。”縣令道:“這小廝原好副嘴臉!”張鸞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臉!”縣令回頭看時,小廝的嘴照舊好了。一個押司在旁低低的說道:“這是障眼法兒。”張鸞已經聽得了,卻不說破。問縣令道:“這押司何姓?”縣令道:“姓陸,名茂。”張鸞道:“好個陸押司!”慌得陸押司躲在一邊去了。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館人供應。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同到雩壇行香。縣令道:“這是下官本等,自當陪侍!”當日晚堂,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將五龍壇打掃潔淨,鋪設齊整。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迎接法師。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又標撥官馬一匹,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當晚哄動了博平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