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過了三十來年,魏國遷都洛陽,並開始在東漢都城的舊址上重建洛陽的宮室。經過曹魏幾代帝王四十多年的苦心經營,魏都洛陽已逐漸恢複了往昔的風貌,其建築規模雖仍無法與東漢極盛時相比,但其宮殿和苑囿卻也相當豪華。特別是近幾年來,魏國與蜀國、吳國之間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中原地區相對穩定,人口不斷增加,生產得到發展,洛陽的商業也隨之慢慢地繁榮起來……

這是景元三年(262)的一個夜晚。按時令雖然已是初冬,但洛陽仍是氣候溫潤,冷暖宜人,隻有那一片片紛紛飄落的枯葉,似乎在不斷地提醒著居民:秋天已經過去,寒冬即將來臨!數十年連續不斷的戰亂,已在洛陽居民的心中留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使他們養成了一種高度戒備和防範性的生活習慣:天一黑,那些平民百姓和商販匠人便都早早各自歸家,關門閉戶,熄燈滅火。白日裏人流湧動、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到晚上,就再也沒有過往的行人了,顯得異常冷清和空蕩。惟有那一隊隊持槍挎刀的巡夜兵士,不時地從街上走過,給冷清而空蕩的大街增添了些許生機和緊張的氣氛。

但是,在魏國的大都督②司馬昭的那座猶如皇宮般豪華的府邸內外,卻是燈火輝煌,如同白晝,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府門之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滿朝的文武百官,或騎著高頭大馬,或乘著華麗的車子,在家丁的護衛之下,前呼後擁地來到大都督府外;然後跳下坐騎。跨出車子,退去家丁,正冠整衣,像上朝麵君似的,神情嚴肅地走進大都督府門,來到那座與皇宮內用於朝會的大殿相仿的議事堂內,按照他們各自的官銜和品階對號入座。

從大都督府的大門到議事堂之間,雖然僅僅隻有幾十步的距離,可那些文臣武將卻像是經過了漫長的跋涉,變得前後判若兩人:目空一切的,變得誠惶誠恐;頤指氣使的,變得小心翼翼;喜笑怒罵的,變得一本

① 據《後漢書》與《三國誌》載:初平元年(190)正月,勃海太守袁紹與後將軍袁術、冀州牧韓馥等人約盟,推舉袁紹為盟主,起兵討伐董卓。董卓懼怕,挾持漢獻帝劉協遷都長安(今陝西西安西北),殺洛陽富戶,沒其財產;發掘諸帝陵及公卿塚墓,收其珍寶;驅趕百姓數百萬口上路,饑餓寇掠,積屍盈路;悉燒宮殿民居,二百裏內室屋蕩盡,無複雞犬。《三國演義》第五回、第六回“演義”了此事。

② 大都督:官名,第一品,此官不常設,屬於加官。凡加此官者,頒予代表天子威權的黃鉞以節製持節的高級將領。正經;狂放不羈的,變得規規矩矩……他們一個個默默地正襟危坐,對麵前幾案上擺著的時令鮮果和禦用美酒,視而不見,無動於衷。看那樣子,他們仿佛不是前來議事的朝廷命官,倒像是來聽候宣判的囚犯,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法官的到來。

“大都督到!”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高喊在議事堂內響起,驚動了那些沉默不語的文武百官。他們紛紛站起身來,彎腰垂首,異口同聲地說:“卑職恭候大都督。”

“諸位不必多禮。”隨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司馬昭從象牙屏風後走出來,當仁不讓地在中間的主位上坐了下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些低頭彎腰不敢仰視的文臣武將,頗為得意地笑了笑,客氣地說:“諸位請坐!”

“謝大都督!”文武百官謙卑地說,然後才紛紛落座,忐忑不安地偷覷著司馬昭,見他身穿常服,麵露喜色,心中方稍稍安穩了下來。

其實,這位令群臣望而生畏的司馬昭,年紀不過五十出頭,比不少須發皆白的老臣要年輕得多。僅從外表看,他既不魁梧,也不威風,更算不上英俊瀟灑,身材中等且顯得有點單薄。臉色灰暗並隱隱約約地露出一種病態,若不穿上那套令人畏懼的官服,與凡夫俗子並無什麼差別。如果要說他和普通人有什麼區別的話,就是那雙鷹樣的眼睛中,不時地閃射出兩道陰森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深陷的兩腮之中,似乎蘊藏著深不可測的謀略權術,讓人不知所措;還有那長年緊鎖不展的眉宇之間,顯露出一股濃重的殺氣,使人心驚膽戰。

司馬昭的威嚴,不是來自他的外貌,也不是出於他的氣質,而是出自他顯赫的門第和巨大的權勢。自漢代以來,司馬家族就是中原地區數得著的名門望族,曆代均為高官顯職。他的父親司馬懿,更是憑借其出色的政治、軍事才能,成為曹魏政權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魏明帝曹睿病死之後,年幼的齊王曹芳繼位,司馬懿成為輔政的大臣之一。十年之後,他利用另一個輔政大臣曹爽與曹芳離京去拜謁高平陵之機,在洛陽發動政變,一舉搞掉了他最大的政敵曹爽,把魏國的軍政大權控製在自己的手中①。

司馬懿病死之後,他的長子司馬師接過父親的衣缽,總攬了魏國的軍政大權,魏帝曹芳隻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擺設而已。當曹芳年紀漸長,不甘再作擺設時,司馬師便仿效其父,又一次發動政變,廢掉了曹芳,另立年僅十四歲的曹髦為帝②。

司馬師死後,司馬昭便接過哥哥的權杖,繼續專擅朝政,將魏帝曹髦玩弄於股掌之上,稍不稱心如意,便要在朝廷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麵,對曹髦大加訓斥。嚇得曹髦如同小老鼠見到了大狸貓,汗流如雨,顫抖不止。

司馬昭的所作所為,使曹髦憤恨在心。為了不再坐受淩辱,像曹芳一樣被司馬氏廢掉,他孤注一擲,親率宮中的宿衛和奴仆衝出宮門,企圖殺掉司馬昭,中興曹魏政權。可是,曹髦的行動隻能是以卵擊石,其結果是,他不僅沒能挽救衰落的曹氏命運,反而被司馬昭的黨羽殺死③。

司馬氏父子三人,兩度發動政變,廢掉了一個皇帝,殺掉了一個皇帝,曹魏政權已完全成了司馬氏的囊中之物,魏帝也完全成了傀儡皇帝。

曹髦被殺之後,司馬昭另立年幼的曹奐為帝。這個尚未成人的娃娃皇帝,懾於司馬昭的權勢,剛一繼位便對司馬昭大加封賜。然而,年幼無知的曹奐哪裏知道,此時的司馬昭對那些位極人臣的頭銜和榮耀,已經根本看不上眼了;他要改朝換代,由司馬

① 據《三國誌》載:正始十年(249),魏帝曹芳與大將軍曹爽等人離開洛陽去謁高平陵(今河南洛陽東南)。太傅司馬懿假借太後之命,關閉洛陽城門,占據武庫,發動了政變。司馬懿遣使上奏曹芳,請求免去曹爽的職務,以侯還第。曹爽措手不及,不知所措。其黨羽勸曹爽奉曹芳駕幸許昌(今河南許昌西南),與司馬懿相抗衡。曹爽不從,奉曹芳返回洛陽。不久,司馬懿以謀反罪誅殺曹爽及其同黨,魏國軍政大權歸於司馬氏。《三國演義》第一百七回“演義”了此事。

② 據《三國誌》載:嘉平六年(256),司馬師與群臣聯名上奏太後,曆數魏帝曹芳之過錯,以其荒淫無度,不可繼承大業為由,請求廢掉曹芳,另立新君。太後迫於司馬師的權勢,不得不下詔允許。於是,司馬師便廢掉了曹芳,另立高貴鄉公曹髦為帝。《三國演義》第一百九回“演義”了此事。

③ 據《三國誌》載:甘露五年(260),魏帝曹髦見司馬昭獨專國政,不勝其忿,與大臣王沈等人謀誅司馬昭。曹髦親率僮仆百人,鼓噪而出。但由於王沈告密,司馬昭已有準備,命其黨羽賈充去阻截曹髦,並指使成濟將曹髦刺死。事後,司馬昭逼迫太後下詔將曹髦廢為庶人,另立常道鄉公曹琇為帝。不久,司馬昭又以大逆罪誅殺了成濟及其父子兄弟,以掩人耳目。《三國演義》第一百十四回“演義”了此事。氏取代曹氏做皇帝,隻是因為時機尚未完全成熟,才將這一計劃暫時擱置起來。

司馬昭雖未正式改國號,稱皇帝,但其權勢已遠遠地超過了魏帝曹奐。大都督府成了實際上的皇宮,議事堂成了實際上的朝堂。文武百官上朝隻不過是例行公事,點個卯,退朝後都要到議事堂來聽候司馬昭的調遣。魏國所有的軍政大事,都是在這座議事堂裏由司馬昭一錘定音;滿朝文武的生死升降,也是在這座議事堂裏由司馬昭一語定案。因而,文武百官上朝麵君時顯得若無其事,輕鬆自然;而到這座議事堂來議事。反倒覺得心緒不寧,精神緊張,惟恐有個言差語錯,惹惱了這位一言九鼎的大都督,落個抄家滅族的悲慘結局。尤其是今天,司馬昭一反常態,在晚上把群臣叫到議事堂來,不知有何大事要議,或許不知又有哪個大臣要倒黴了!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那些文武官員都有些六神無主,既不敢互致問候,也不敢竊竊私語,甚至連相互瞧瞧都不敢,隻是低下頭想心事,惟恐災禍降到自己的頭上。

司馬昭掃視著那些惶恐不安的文臣武將,微笑著說:“今晚我將諸位請來,是想告知大家一件喜事,與諸位一起慶賀一下,暢飲幾杯。”

司馬昭的這句話使大臣們緊繃著的心弦鬆弛了下來,都暗暗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抬起頭來.賠著笑臉說:“大都督有何喜事相告?”

“今日午後,我接到征西將軍鄧艾送來之捷報。蜀國賊寇薑維率軍偷襲我洮陽時,中了鄧艾將軍之埋伏,損兵折將,大敗而逃。”司馬昭說著,將幾案上的一杯酒舉起,提高了聲調說,“來,為鄧艾將軍大獲全勝,幹杯!”

司馬昭這麼一說。群臣才徹底鬆了口氣,應聲舉起幾案上的酒杯。然而,就在大家將飲未飲之際,忽聽有人說:“大都督此言欠妥。”

這話音雖然不高,但卻好似一聲驚雷,將那些大臣嚇了一跳,有不少人甚至猛然一抖,把杯中的酒灑掉大半,心中暗暗地嘀咕著:何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說大都督之言欠妥!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了!

就在群臣大驚失色、為說話之人捏著把汗的時候,有一人站了起來,不亢不卑地說:“以卑職之拙見,大都督方才之言有些欠妥。”

大臣們循聲望去,這才發現,那個敢於當眾冒犯司馬昭的人,是一位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壯年人。他生得麵如白玉,雙目炯炯有神,儒雅而又俊美,氣宇軒昂而不失老成持重,瀟灑之中流露出幾分自信。在這幫以老年居多的大臣之中,真可謂是一枝獨秀,出類拔萃。

此人就是司隸校尉①鍾會。鍾會字士季,乃魏國名臣鍾繇之子。他敏慧早成,才華出眾,年方弱冠就聲譽甚高,知名於世。司馬懿發動政變之後,他審時度勢,早早地就投靠了司馬氏,與司馬師、司馬昭兄弟過從甚密,關係融洽。

司馬懿死後,魏國的鎮東將軍□丘儉和揚州刺史文欽,在淮南起兵反抗司馬氏。鍾會不僅力勸司馬師率軍親征,而且還隨軍遠行,出謀劃策,為平定這次內亂立下了汗馬功勞②。

司馬師打敗□丘儉和文欽之後,還沒來得及返回洛陽,便死在許昌軍中。此時,魏帝曹髦欲乘機剝奪司馬氏的兵權,下詔命代替司馬師統領諸軍的司馬昭留在許昌。這時鍾會又力勸司馬昭違抗朝命,率軍星夜回師洛陽,以武力迫使曹髦就範,使司馬昭得以繼其兄之後總攬魏國的軍政大權。

司馬昭執掌朝政之後,征東大將軍諸葛誕在壽春起兵反抗。司馬昭挾持魏帝曹髦前去征討,半年未能攻破壽春城,還是鍾會向司馬昭獻反間計,使壽春城的守軍發生內亂而被攻破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