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淒婉感人的歌2
三
“嗚——”火車一聲的長鳴,就如脫韁的野馬,風馳電掣般地向前飛馳。令人十分熟悉的火車隆隆聲響,啟開了我記憶的閘門,我的思維回到三十年前。
那年春天我獨自來到M縣,挎著黃色的書包,扛著一個沉重的木箱,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外,就是一件軍大衣,還有我一直珍藏的一摞書,這可是我的精神食糧,也許我在漫長的歲月裏,就隻有它才能夠忠誠老實地陪伴著我。
心情的鬱悶,使肩上的木箱顯得更為沉重,咬了咬牙強打起精神,在一位老大爺的指點下,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我孤零零一個人沿路打聽,扛著箱子,邊走邊問,終於在日落前找到了楊家墩,以楊姓為主體的村莊。
我將介紹信遞給生產隊長,隊長將介紹信插在兜裏沒有看一眼,點點頭說:“你就是柳鳴,隊裏早就將你住的地方安排好了。”
隊長領著我走過幾棟土磚大屋,指著牛棚似的茅草房說:“這裏就是你的住屋,裏麵吃住都已安排好了,你進去罷。”隊長說完,轉身欲走,又返過身來,從我手上的那盒香煙裏抽出一根,我福至心靈,將整盒煙塞在隊長手裏。隊長假意推辭一番,將煙放進口袋,說:“明天你就休息一天,將生活安排一下。”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離去。
我走進我的家,一個不知將在這裏生活多長時間的家,一個隻有我孤零零一人的新家。天啦,這就是我的家麼。屋裏空蕩蕩的,不,有一個床,是用土磚搭砌而成,上麵架了幾塊木板,板上鋪了一層草,靠床頭有一張三條腿的條桌,條桌的另一條腿是用土磚替代的。我走入裏屋,是一間灶屋,灶屋熏得黑黑的,灶邊有一捆柴,還有一個缺了半邊口子的水缸,一半袋大米,一袋紅薯,灶上還有一盞煤油燈。
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坐在土磚支撐的木床上,眼淚止不住直往外湧,我畢竟隻有十六歲,按理說別人家的孩子像我這麼大,可能還在父母麵前撒嬌呢,而我隻能在夢中去享受著家的溫暖與溫馨。
我低聲地啜泣,任憑淚流滿麵。一個人靜靜地哭了一陣,沒有人勸阻,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來安慰。也許滿腹的委屈與孤獨,通過淚水的澆注已經得到了發泄,也許艱苦環境的磨練使人更容易成熟,這一天的經曆,使我感到突然長大了。我想到保爾·柯察金,不是隻有十二三歲就勇敢投身革命了麼;我想到高玉寶,不是隻有七八歲就孤身一人到地主家作長工了麼;我想起放牛的小二、小兵張嘎,他們都隻有十一二歲就擔負起抗日救國的重任。而我已經十六歲,已是一個男子漢了,為什麼不能夠獨立的生活,獨自地闖天下。
我暗暗地叮囑自己:“一定要堅持,天大的困難也要堅持下去。”站起來打開木箱,取出床單,鋪在草上。又在牆上釘了兩顆釘子,取出一根尼龍繩一頭係上,將毛巾晾在上麵,再看看房子裏,似乎有了一點家的氣氛。
我感覺肚子有點餓,想到包裏還有老媽給我準備的食品,取出來是五個雞蛋,我一口氣將五個雞蛋全吃完了,感到口有點渴,在房裏找了一圈也沒找到開水瓶,隻好用口杯在缸裏舀了一杯水,準備洗臉睡覺,卻發現既沒有桶子也沒有臉盆。
既然什麼多沒有,我隻好用口杯將毛巾打濕,洗了一把臉,躺在床上。我的房後就是一座山林,夜風從山林呼嘯而過,發出一種十分恐怖的聲音。我就在這種孤寂、陌生的恐怖之夜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早上我被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吵了醒來,一睜眼看見簡陋的草棚大吃一驚,想了一陣我才省悟到我已來到了一個偏僻的鄉村。爬起來走出我的牛棚,一幅奇妙的景色撲入我的眼簾:這村子看起來並不小,一棟棟青色瓦屋緊緊相連,隻可惜都是一色的土磚牆,每棟土磚屋前,總有幾個我住的那樣的蓋著茅草的牛棚。村莊四周栽著翠綠的青竹,還有幾株高大的老槐樹,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似的駝著背彎著腰挺立在村門口。房子裏麵,一股炊煙繚繞而上,清風吹來,一股清新的空氣沁入肺腑,令人感到十分舒服。
我站在空闊的田野四處張望,總覺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想了半天我才記起,原來這種景色確確實實的在夢中見到過。我沿著村邊的小路,瘋也似地奔跑著,寬廣的草地,清澈的河流給了我極為深刻而良好的印象。跑了一圈感到肚子有些咕咕叫了,這才想起自己再也沒有可能吃現成的了,要解決吃的問題必須自己做飯。
於是我跑回家,來到灶屋裏。我按照老媽教我的方法,將米放在灶上的那口大鍋裏,往裏加水,用手放在米上,把水放齊手背,這才蓋上蓋,燒起火來。
我還是第一次侍弄這種用草紮成把子的柴,蹲在灶前抓了一個草把,用火柴點燃,誰想往灶膛裏一送,這火把就熄滅了,隻冒煙不肯燃火。我隻得又拿出一個火把來點,點燃後放進去又熄滅了。這草把好像是欺生,有意與我搗亂,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灶膛裏已塞滿了草把,一盒火柴已經用完,可是灶裏依然隻是冒煙,並不燃火,尤其是這煙還十分邪火,一個勁地直往我的眼裏鑽,熏得我淚水直流。我氣極了將柴往地下一扔,望著灶膛發怔,我的肚子咕咕叫得更厲害了。
其實,我還是昨天早上吃的米飯,昨天在火車上,我隻是就著一杯開水吃了一個冷饅頭,一路上在車上的顛簸,肚裏的食物早就消化了,晚餐又因累得慌,僅用幾個煮雞蛋就輕易打發,並沒有什麼油水,這肚子可是實實在在,摻不得半點假,想糊弄也糊弄不了的。昨天馬馬虎虎對付,今天可就折騰得我難受。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盡管想賭氣,可萬萬不可與肚皮過意不去,屈服於飯的壓力,我隻得想法繼續完成煮飯的使命。
在家時我可是從不喜歡求人的,有時老媽要我到隔壁家借東西,可我寧願去近百米的地方提水,也不肯到幾米遠的隔壁借東西。隻是此時此刻,遠離親人的我,已是無計可施,我別無選擇,為了擺脫饑餓的折磨,我隻好硬著頭皮,鼓著勇氣,走了出去。
前麵是一棟土磚大屋,我走近灶屋,房門打開,我禮貌地在門上叩了兩下,操著半生不熟的本地話問:“有人嗎?”等了一陣,並無人應聲,卻聽見灶膛裏發出嗶嗶剝剝柴火燃燒的聲音。走進去,看見一位身穿黑衣、頭包印花頭巾的女子,正低頭在灶邊忙碌。從露出的頭發上,我好像看到一根銀發,由於她低著頭,看不著臉,我無法判斷這位女人多大年紀,到底是應該喊大嬸還是喊娭毑,猶豫一陣才麻著膽子叫道:“大嬸,借火柴用一下好嗎。”
聽到我的喊聲,對方抬起了頭,卻是一張十分稚氣的臉,在柴火的映照下紅通通的,一雙漂亮的丹鳳眼閃爍著水樣亮光,我的心咯噔一下,暗暗讚道這小姑娘真美。原來我剛才看見她頭上的銀發,隻是柴灰粘在她的頭發上而已。她望著我,楞了一下,才說:“你找我娘麼,她出工還沒回。”
望著這位小姑娘,我暗暗叫苦道,真虧,這麼大一點的孩子,居然害得我叫了一聲大嬸,可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隻好非常尷尬地比劃著說:“有火柴麼,借我用一用。”
姑娘看了我一陣,這才恍然大悟說:“哦,要火煮飯麼?”我點了點頭。“會燒柴麼?”我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姑娘站起來,用手將鍋裏的熱氣朝鼻子扇了扇,然後將灶裏的柴火抽出弄滅,又用火鉗夾出一個紅火炭說:“我幫你看看。”
來到我的灶屋裏,裏麵仍是滿屋子的煙,她來到灶下,蹲下一看,說:“禾改放咯麼多柴,都把火都壓死嗒,如何燃得起。”說著她把柴火從灶膛裏抽出,將夾來的紅火炭放進去,朝著灶膛輕輕地吹了一下,真神,火頓時熊熊的燃燒起來,她叫我蹲在旁邊,指著灶膛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你灶膛裏塞滿了柴,當然燒不燃。”說完站起來揭開鍋蓋一看,驚問道:“哦呀,禾改放咯多水,煮稀飯麼。”我說:“不是煮稀飯。”她說:“不煮稀飯水多了。”說著她抬頭在灶屋裏看了一圈,我琢磨她可能是找東西舀水,便跑到睡房將搪瓷杯子拿來,遞給她,她將鍋裏的水舀出一大半,這才蓋上鍋蓋,又蹲下邊往裏添柴邊說:“先燒霸王火,然後鬼點燈。先把火燒得旺旺的,一開鍋就將火壓住,坐下火,再燒一點柴,飯就熟了。”她說得十分詳細,我蹲在她的身旁,她身上的一股幽香直往我的鼻子裏鑽,使我感到十分舒服,我貪婪地聞著這種醉人的香味,盡情地享受著,她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她叫楊小梅,是我在這陌生的故鄉認識的第一位鄰居。
一股誘人的芳香撲鼻而來,更將我肚裏的饞蟲引出,揭開鍋蓋我才知道,我連盛飯的瓢也沒有,好在還有一個飯盒和調羹,我便用調羹盛了一碗飯吃了一口,真香。也許這餐飯凝結著我的勞動,我感覺到味道特別好。
楊小梅見我吃著白飯,便問:“柳鳴哥哥,怎麼光吃白飯沒有菜。”
“菜?”我一愣。這才想起吃飯還得有菜,可我根本不知道用什麼做菜。在灶屋裏尋找一遍,裏麵油鹽什麼的一無所有,我這才懂得麵對新的生活,我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從頭學起,要重新適應。
小梅見我一副茫然的樣子,立即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不一會端著一碗剁辣椒走了進來,就著辣辣的剁辣椒,吃著香噴噴的大米飯,我感到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餐。
也許是一種緣分,我來到這陌生的地方,楊小梅成為第一個走進我生活裏的女孩。她是一名學生,初中剛畢業並已被推薦上高中,也是村裏唯一的高中生,也許是文化的相近,我們倆很談得來。別看她是高中生,這裏的教學質量很差,我一個初中生可比她的語文水平高得多,尤其作文是我的強項而恰恰是她的弱項,因此往往輪到寫作文,她總是求教於我,我也好為人師,尤其是對她的要求,我幾乎是無法抗拒,總是對她有求必應。為了提高她的文學素質,我偷偷地將帶來書借給她看,慢慢地也將她培養成為了半個書呆子。
別看這地方比較偏僻,隻有一條不起眼的不寬也不大的小河,可卻是一條古老的河,幾千年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就是在這裏懷沙沉河,留下了永久的遺憾。每每月明星朗之夜,我總喜歡來到這裏注視著這條清清的江,它緩緩流淌的清流,似有說不完的委屈。我怎麼也想象不到這條宛如一位溫柔美麗的妙齡少女的河流,居然會成為“扼殺”偉大詩人的“劊子手”。我百思不得其解,常常駐足站在江邊,看岸邊農舍升起的嫋嫋炊煙,看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看田邊不停辛勤忙碌的農民,看牧童騎在老牛身上橫笛漫遊的瀟灑。我的思緒猶如江中的波濤洶湧澎湃,有如江上翱翔的雲雀自由飛翔,望著江水不停地流淌,我仿佛中了魔般地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凝思遐想之中。
我的無盡遐思,通過思維的加工,化成詩一般的語言,急於一吐為快,而楊小梅便成了我唯一傾訴的對象。於是,我們常常通過討論書中的人物,書中的情節,而使心靈達到默契與溝通。
那時候我們還小,對人世間的情愛還處在一種朦朦朧朧的意識裏,我們的感情雖然純淨如水,潔白如雪,但卻實實在在感受一種兩情相悅的歡愉。我們經常在無意識裏不約而同在河邊相遇。有時是在傍晚,當玫瑰般的夕陽餘暉灑落在水麵上,金色的微波輕輕蕩漾,堤岸上垂柳依依,晚風吹動,我們坐在一葉扁舟上(這是她家的漁船),她手把手地教我搖櫓劃槳。她的樣子十分溫順,就如一隻小綿羊,她說話的語調總是輕言細語,仿佛會驚醒睡夢中的孩子,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見她大聲說過話(這與嫻靜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上的人類),即便是笑,也總是用手遮住嘴唇,真像古典文學中描繪的窈窕淑女。我們的船在小河中隨著晚風緩緩地向前漂動,天高雲淡倒映在河水裏,晚霞給水麵抹上一筆重彩,我們心如流水,蜿蜒曲折的淌進一個情感湍急的漩渦。
由於有了她,我在這窮鄉僻壤之地,並不感到孤寂,有時離開幾天,倒還滋生一種牽腸掛肚難以割舍的情愫。
高考的旋風在全國強勁刮起的時候,我並不知道,當從楊小梅的口裏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十分興奮,我審視了自己的處境,因為隻是初中畢業,無法去考大學,但卻可以去考中專,而且我自認為憑自己底子,考中專應該是十拿九穩,我懷著滿腹希望,興衝衝跑到縣高考招生辦,誰知高考報名已經截止了一個星期,就因為閉塞的信息,我失去了一個脫胎換骨脫離苦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