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八日(2 / 2)

他們忽然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各人心中顫抖了一下。有人在敲門。“找啥人?”周百順一麵問,一麵把抽屜裏的手槍拿出來,向著門口走去。門外的人答道:“我。”但房裏的人一時聽不出究竟是什麼人底聲音。

“你是什麼人?”周百順再問一聲。高洪發和蔡維盛都站起來。杜大心還沉溺在深思中,安坐不動。

“我,你都不認識嗎?”門外人底聲音很熟,他們知道來人是誰了。不過周百順還很小心,開了門,自己便拿著槍藏在門後。

進來的人是王秉鈞。他一進門看見高、蔡兩人,便帶譏笑地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你快把我們嚇煞了,”這是蔡維盛底回答。

“哼!你們底膽子又不是麵捏的!”王秉鈞輕視地說。

突然有人在拍王秉鈞底左肩,他回轉頭來,一支冰冷的手槍指著他底鼻子。他底眼睛花了。一個人在怒目看他。他大吃一驚,眼睛大睜,肩一聳,雙手向上一揚,頭擺動一下,口也大大張開了,他連忙退後兩步。那個人笑了。他定神一看,才知道這是周百順。他抽了一口冷氣,向那個人啐了一口,找一個座位,坐下來說:“好,你立刻就報仇了!”

這件事過去了。王秉鈞說他這幾天生病躺在一個親戚家裏,今天病好一點,才跑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消息,他已經知道張為群被捕了。高洪發把張為群底話轉告了他。王秉鈞歎了幾聲,摸著他底仁丹胡子,露出一排黃澄澄的牙齒:“……想不到張為群這孩子倒這樣的勇敢。……如果這是我,倒也不要緊,因為我受過多年革命的訓練,並且見過總理。你們要知道先總理到北京去,路過上海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知道我很努力,所以笑嘻嘻地親手拍我的肩膀,說我是一個忠實的革命同誌。……為群還是一個不大懂事的年青人,他又不懂總理主義,他現在居然這樣勇敢為總理主義犧牲,一定是先總理在天的英靈保佑他。不久我們的武裝同誌打到上海,我一定要在總司令麵前保舉他。……”他說到這裏又摸摸胡子,獨自點頭說:“如果是我,倒也不奇怪……”

屋子裏沒有人理他,杜大心底臉上現出來不高興的表情。但是王秉鈞仍然一個人得意地說下去:

“他就是死了,也不要緊。……不但不要緊,反而死得榮耀。他不就是一個烈士嗎?何等榮耀!施洋,施百高,你們總知道罷!‘二七’之役,他被蕭耀南槍斃,誰人不知,死得何等榮耀!百高是我的同鄉。我那時也在武漢,本來那次我也是逃不掉的,吳佩孚早就知道我是一個工人運動的領袖人物。聽說他要指名捉拿我,不料正是風潮激烈的那幾天,我女人病了,她一定要回鄉下娘家去,我沒有辦法,隻好送她回去。這一來就把好機會錯過了!……真可惜。你看,百高死了多好。現在提起百高的名字,武漢工人誰不流眼淚!”

“然而百高--”他一麵說,口沫四處飛濺,“沒有見過我們總理。我卻見到了總理。他老人家還拍我的肩膀,說我是忠實的革命同誌。……本來總理的主義是偉大的,然而他本人更偉大,凡是和他老人家見過一麵的人都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單單做總理的信徒是不夠的,要見過總理才行……”他還得意地用左手摸摸他底右肩,極力摹仿當時總理拍他底肩膀的神氣。

杜大心不禁失聲笑了。這一笑使得王秉鈞惶恐起來了。在他看來這時候發出不敬的笑聲,不僅侮辱了他,而且連總理也被侮辱了,真是罪該萬死。他不相信世間竟有這樣大膽的人!

杜大心走出去了。王秉鈞氣得不做聲,等到杜大心底背影被門關住了以後,他才指著門說:“這是一個反革命!反革命!”

杜大心回到家裏自然不把剛才得來的消息告訴張為群底妻子,他向她說的都是自己編造出來的假話。她也就相信了。她底愁思減少了一點,她隻是不能忍耐地等候她底丈夫底出獄。杜大心竭力設法安慰她,處處避免觸動她底憂愁。他把她當作他底妹妹一般看待。她底家裏的用度也由他設法,他努力使她們娘兒過得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