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個愛情的故事(3 / 3)

然而好夢卻也是不能久做的。命運所注定的東西終於到來了。在某一天我和她約會時,覺得她似乎有什麼不快意的事,我問她幾次,她總說沒有。雖然她麵帶笑容,但我覺得她是在強為歡笑,不過我也說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一天的約會帶了點淒慘的樣子。當我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她眼裏含著淚,口裏喃喃說些什麼我聽不懂的話。好象有人在欺侮她,她要求我保護她一般。雖然她總說沒有什麼事,但我早已料到一件意外的事情快來了。

果然第二天在約會的地方我便不曾見到她,從八點鍾等到十二點鍾,還不見她來。我想她也許因事不能抽身來會我。第三天我又等到十二點鍾,仍然不見她來,我知道她一定不來了。我絕望地走回家裏。

我這一晚心裏一上一下,一翻一覆,不知要怎麼才好。我第二天早晨十點鍾起來,梳洗以後,走下樓去。在廚房裏遇見房東女兒。她告訴我昨天八點半鍾瑪麗曾來此告別,並致意我。我大吃一驚說:‘怎麼她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房東女兒才一一地把昨天的情形告訴我。原來她底父親昨天早晨來M城,特地接她到巴黎去學演戲。她本不願意,也曾在信函中幾次反抗過她底父親。但她底父親一來,她終於屈服,跟著父親走了。今天早晨我在床上高臥時,正是她和她底父親乘車去巴黎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女兒有什麼反抗的力量呢?房東女兒說到這裏也有點傷感。她又告訴我法國社會上薄命的女兒太多了;她似乎記起了自己被人拋棄的那一段曆史,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沒有話說,回到房裏哭了許久,這時候我也忘記了一切,忘記了我所處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底孤獨,人生底無味。過後我又回想她從前待我的種種情況。我更明白她臨行時因為怕觸動我底悲哀,所以知道我在約會地方等著她的時候,才來我家告別。可見她臨行時還很愛我,還為我著想。然而她如今已經去得遠了。一點痕跡也不留地就去遠了。這時離我和她第一次見麵的時期還不到四個整月。

“我從前不是向她說過,‘我愛你快要愛到發狂了’嗎?這時我真發狂了。一個星期之內,不知道幹了些什麼事。在第八天我就病倒了。病好時已是深秋。這一次的打擊算把我底青春斷送了。從此心灰意懶,無複生人的樂趣。我便決定到羅馬憑吊古跡,到瑞士留連風景。在去年夏天才回到上海來。一到上海,老友N大學校長王君聘我在大學裏教課,一直到現在……”

袁潤身說罷歎息一聲,又大大地噓了一口氣,仿佛身子輕鬆了許多。過後他頹然倒在躺椅上,似乎精力竭盡了。他又歎一口氣,補上一句:“至於瑪麗,我以後就沒有再見到她了。”

愛情固然能使人變傻,但它也能使人變純潔。“想不到袁潤身那樣討厭的人,居然會說出這個動人的故事,”杜大心禁不住這樣地想。

大家聽了這樣的故事都很感動。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鄭燕華說話了:“袁先生,人生的遇合都是有緣份的。事情已經過去,徒然悲傷也是無用的了。俗話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也許袁先生還有更大的幸福在日後呢。”這自然是安慰的話。

“然而我現在又被命運捉弄到第二個情網裏麵去了。如果我再得到那樣的結局,那麼,如此人生還有何意味,我就隻有用自殺來了此一生……”他底臉因了激動而漲得通紅,聲音也戰抖得很厲害。兩隻眼睛燃燒似地望著李靜淑底臉,似乎要從她底不厚不薄的嘴唇裏等候什麼樣的回答。

杜大心底臉上起了一陣妒嫉的痙攣,一塊石頭壓在他底心上,深邃的眼睛陰暗起來,好象誰打傷了他。

大家底眼光都集中在李靜淑底臉上。她明白了。一層紅霞上了她底臉頰,她深鎖著眉頭,無言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出房去。大家目送著她底背影。

袁潤身底紅臉立刻變成蒼白,他張著口,閉著眼,還在微微地噓氣。

杜大心底臉上現出一種憤怒的樣子,他在和一個絕望的思想戰鬥。但沒有人注意到他。

大家都找不出話來說。李冷畢竟是主人,他便開口來打破這可怕的沉寂。

“大心,現在輪到你了,怎麼不開口?”

“我嗎?我什麼也不會說!”這是杜大心底冷冷的、而且含得有苦惱的回答。大家有點愕然,不明白他何以會這樣不高興。不過他們知道杜大心底脾氣古怪,所以也就不追問他。

“好,我代你說一個故事罷,”李冷似乎被杜大心底回答窘著了,但他是主人,到底善於體貼客人,所以他就這樣地替杜大心解了圍。

這時候李靜淑進來請大家到隔壁飯廳去吃飯。在那邊餐桌已經安排好,娘姨也把菜飯端上來了。

吃過飯以後,李冷果然說了一個異常美滿的故事,使得大家忘記了先前的事情。快樂的空氣籠罩著整個客廳。大家繼續談笑,一直到九點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