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盡頭的永福村
說走就走,等一下笑笑醒來,想走都難。愛華簡單洗漱完,交代了臨時來照料笑笑的妹妹幾句,背著一隻樣式老舊的黑皮包出了醫院。包裏有一張舊報紙,報紙裏包了一百張一百元的老人頭,整一萬塊錢人民幣。錢是妹妹借給她的。妹妹不是有錢人,妹妹把下崗後的一次性補償金全部拿出來,一分不少交給了她。
買了一張去永福村方向的省際長途快巴票,剛上車坐定,車就開了。
正是上早班時候,大街上人來車往,像潮水一樣湧來湧去。一張張臉滑過車窗,轉瞬即逝,那所有的臉在愛華眼裏全是一團一團模糊不清的幻影,她看得真切的唯有笑笑那一張蒼白的小臉。
愛華把包緊緊地摟在胸前,閉了雙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但閉了眼睛後,笑笑那張蒼白的小臉反而看得更真切,她甚至看到了笑笑清亮的瞳孔裏自己的影子。昨天晚上,頂燈柔和的光線撒在潔白的牆壁和被褥上,病房裏很安靜,疼痛了一天的笑笑終於安靜了下來,臉上還掛了一點點疲倦的笑。她挨著笑笑躺在同一張病床上,哄笑笑睡覺。笑笑跟往常一樣,兩隻小手撫摩著她的耳朵,聽她講小王子彼得潘的童話故事。童話故事講完了,笑笑的眼睛卻仍然睜得大大的像個燈籠,沒有半點想睡的樣子,簡直有些反常。笑笑央求媽媽再講一遍,愛華說媽媽累了,笑笑就不再出聲。小王子彼得潘的故事至少講了三百遍了,笑笑還是百聽不厭,當年隻給兒子講了三遍,兒子就捂著耳朵搖頭晃腦地跑開了。笑笑是個熱愛童話的小女孩,笑笑一直呆在愛華媽媽送給她的童話裏。安靜了一會,愛華以為笑笑睡著了,可笑笑忽然把冰涼的小臉貼在她的臉上,輕聲說道:“媽媽,我會想你的。”愛華一驚:“笑笑傻孩子,怎麼說出這般沒頭沒腦的話來,媽媽就在你身邊,哪裏還用得著想啊想的。”笑笑又笑了:“媽媽,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死了,我會想你和哥哥的。” 愛華摟著笑笑,淚水淌了一臉。
淚水再次流出來,愛華趕緊睜開眼,拿一張紙巾擦掉。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軟弱,雖然她的內心真的是這樣,她還是不想讓別人看到。還好,周圍的乘客並沒有注意到她神態異樣,也許別人看到了裝著沒有看到。反正她想盡快恢複理智,前麵還有好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呢。
車上了高速路,車速快了許多,不像在城裏蝸牛似的爬行,於是愛華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笑笑喜歡童話,她也喜歡。她是個從教幾十年的幼兒園老師,滿肚子的童話,是孩子們的最愛。她給校園裏的孩子們講童話故事時充滿快樂,但給笑笑講心裏隻有害怕,她害怕這個童話在笑笑的世界裏會隨時破滅,幻想的快樂散盡,笑笑也將隨風遠去。她不敢給笑笑念童話裏那些美麗的詩,可她自己卻在時時念叨:想托白雲悄然問你,親愛的,櫻花什麼時候才會開,天南地北,天天天藍,我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等不到最愛的時候了。
一聲接著一聲的啼哭擾亂了愛華的綿綿詩情,那是從後麵座位上傳來的嬰兒的喊叫,她回頭望了望,果然望到了那個裹在包袱裏的小人兒。她想自己怕不是產生幻覺了吧,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多前那個奇妙的早晨,聽到了那一聲聲揪心的哭聲。那是那年五月末的一個星期六,天下大霧,愛華因為兒子小華要帶著女朋友回來看她,特地起了個大早,挎了隻菜籃出去買菜。她出門的時候還不到八點鍾,巷道裏霧氣正濃,一二盞未滅的路燈在混沌中忽閃忽閃,三五米外便不辨方向。她有如在黑夜中摸索著往外走去,剛過直通向菜市那邊的岔道,她隱約看到了一根電線杆下麵有一個包袱,她的眼力不濟,也沒注意,霧又正大,走過就走過了。正要轉過拐角,忽地聽到一聲啼哭,聲音很小很弱,在早晨的涼風和霧氣的掩蓋下更是顯得若有若無。她停下腳步,側耳聽聽,哭聲沒有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剛走了兩步,哭聲再次鑽進了她的聽覺。她猛然驚醒過來,快步奔到了那隻包袱前麵。她撩開那個小小的包裹,果然一張粉嘟嘟的小臉像一朵鮮花在她麵前徐徐綻放開來,煞是可憐。女人的天性讓愛華的心頭一熱一軟,慌忙扔下菜籃彎腰把小人兒抱入懷裏。怪了,剛才還哭鬧不休的小人兒眨眼間變了個樣,望著她笑了。這無聲的一笑把愛華的心全部融化成了水,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隻把一張糙臉貼了上去,喃喃自語道:“是哪個不長眼的畜生把這麼好的小天使丟下喲,還笑,還笑,你這一笑不要緊,就差要我的老命嘍,天煞我也!”於是,上蒼的一隻巨手送給了她一個女孩。幾乎是刹那間的工夫,她決定收養這個女孩。兒子是好兒子,最懂媽的心,不但幫著去民政部門辦領養手續,還給小女孩取名笑笑。丈夫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生前常抱憾沒有生養一個女兒,這回也算了卻他的一樁心願。
後麵的嬰兒還在哭鬧,很有些歇斯底裏的意思,嬰兒的母親連哄帶騙外加威脅,用盡了各種辦法,都不能使那張嘴停下來。車上乘客漸漸有了反應,有側目而視的,也有要其母親盡快解決小孩哭鬧問題的。嬰兒的母親忙得滿頭大汗,還受到別人的抱怨,一時氣急敗壞起來,揚起手掌給了嬰兒屁股幾下。不料哭聲未止,反倒驚天動地哭開來。那哭聲簡直可以用“軍號般地嘹亮”來形容,勇猛而無忌,無知而無畏,頻率超過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更有無休無止的磅礴氣勢。愛華遲疑片刻,還是起身轉到後麵,伸出雙手對嬰兒的母親陪著笑說:“妹子,讓我來試試?”嬰兒的母親正又急又氣一籌莫展,見來了援手,自然是蛤蟆上石壁巴不得,像累贅一般把孩子交到了愛華手裏,一口氣呼出如牛喘息。還是怪,氣勢磅礴的小人兒到了愛華懷中,馬上恢複了本真狀態,一雙晶亮圓滾的葡萄珠望著她那張鬆樹皮似的老黃臉,咧嘴無聲地笑開了,笑裏仿佛還有些自鳴得意的派頭:“老太婆,你好你好,你抱著我是你的福氣,就這樣好好抱著我吧。”愛華好像聽懂了懷中這小人兒的話, 一邊搖晃著一邊噘著嘴說:“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搖到外婆橋就不哭了啊,就笑了啊,再不笑,你的媽媽就要哭了。”嬰兒的母親聽著笑了,旁邊幾個乘客聽著也笑了。嬰兒的母親說:“大姐,看您的麵相就知道您肯定是一副菩薩心腸,難怪這麼個小鬼都向著您。”愛華老實笑了:“妹子你別誇我,老太婆不經誇喲。你歇一會吧,我給你抱抱。”說著,她在旁邊的空位坐下了。
車在高速公路上繼續朝永福村的方向駛去,速度已經很快了,但抱著孩子的愛華還是嫌慢,她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每時每刻她的內心都在受著煎熬,她恨不能自己憑空長出一雙翅膀,一躍而起,飛出車外,直奔永福村,尋到笑笑的血親,把笑笑從死神手裏奪回來。醫生說了,按正常情況,笑笑最多還能活一個月,同時也不排除隨時送命的可能,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型,醫院方麵也是無力回天的。其實愛華一年前已經明白,笑笑得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白血病。隻有骨髓移植才能救她的命,而最好的骨髓捐獻者就是她的親生父母。如果能夠尋找到笑笑的血親,她的生存希望就可以增加2.5萬倍。這樣的尋找一年前已經開始了。
雖然愛華心急如焚,但畢竟五十歲的婦人了,理智還是有的,所以臉上還能保持著一片風平浪靜。嬰兒哭過了笑過了,在愛華輕輕哼著的童謠聲中進入了香甜的夢鄉。嬰兒的小嘴吮吸著,還有長長的眼睫毛,一頭鴨絨似的烏發,都像極了四年前的笑笑。四年前的笑笑也就是這麼大點,那時候的笑笑就開始聽她的童話故事了。作為一個幼兒教師,她知道潛移默化的作用,知道潤物無聲的效果。她的童話故事跟笑笑在家裏說,在帶著她上學的路上說,和幼兒園的哥哥姐姐們一起聽她說。即使明白笑笑不一定能聽懂多少,她還是不停地說著又說著那些童話世界裏的人和事。說著那些美好的人和事,她覺得自己的生命變得美好起來,自己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她的童話故事有滿滿一籮筐,但她最愛說的,還是彼得潘小王子在永無島上的故事,她不記得自己已經說了一千遍還是一萬遍,她隻記得自己每一次說都感覺是第一次,新鮮得像陽台上剛開的紅玫瑰。彼得潘小王子和永無島是不變的主題,唯一變化的是彼得潘在不同的時間裏所做的事不同罷了。在她的這個童話故事裏,彼得潘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永遠也長不大。彼得潘會飛,飛得很好很漂亮,他時而掠過波濤洶湧的海麵,時而鑽進很高很厚的雲層裏。不管他怎麼飛來飛去,他總是呆在永無島上,呆在他的童年裏,不肯長大。島上的每個人都愛他疼他,可他卻任性得一塌糊塗,不是忘記愛他疼他的人,就是傷害愛他疼他的人,他從來不考慮別人心裏是否難過,甚至從來沒有愛過別人,他不懂得愛,不懂得愛自己,也不懂得愛別人。彼得潘是一個不懂得愛的小王子,愛華總是對孩子們說,一個不懂得愛的人是悲哀的。
沒了嬰兒的哭笑聲,沒了愛華哄嬰兒的童謠聲,車內安靜下來,隻剩下汽車馬達枯燥的轟鳴聲。看著小家夥美美地睡著,她焦躁的情緒竟也在孩子均勻平穩的呼吸中慢慢定下神來,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她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一年多前。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她像往常一樣陪笑笑睡覺,又給笑笑講彼得潘的故事,笑笑則一邊撫摩著她的兩隻耳朵一邊聽著。講完了,笑笑還不肯睡,也不肯讓她走,要媽媽繼續講彼得潘。愛華把那首關於彼得潘的詩臨時編成童謠,手指把笑笑又濃又密的烏發梳理成一條一條聽話的小辮子,嘴裏輕輕哼著哄笑笑睡覺:我的身體一直很聽話,所以我的心讓你來居住。我的頭發在我們在一起時瘋狂生長,糾纏成走不出的蓮花田,卻始終觸摸不到高不可攀的溫暖……我的眼睛笑成小月亮,很明亮,能看到希望。我每天存一枚硬幣,告訴自己,夢還在,愛還在。要存多久,我才能去月亮上種花,讓月亮與自己都不再蒼白與寒冷。可是僅有愛與夢種不出溫暖的花,誰能告訴我,還需要什麼……後來,笑笑終於在童話詩的催眠中睡著了,愛華給她蓋好被子,悄悄帶上門出去了。但不到半個鍾頭,災難發生了,正在燈下備課的愛華忽然聽到房門被推開的響聲,她以為是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回來看她了,轉身一看,卻是笑笑。笑笑赤腳站在門口,眼睛、鼻子、嘴巴全在流血,衣服上血水斑斑,正往木地板上滴。愛華驚叫一聲,撲過去抱起笑笑跑到客廳打了120。不久後,笑笑的怪病被確診了,正像愛華所擔心的那樣,笑笑得的是白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