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的第二場雪3
8.知青
於是還要扯到韓誠和林雪第一次在好心情約會了,因為那個晚上,林雪的丈夫老傅已經有過一次特務表現。
韓誠是滿懷興奮把林雪約到好心情去的。白天,他在公交車上意外地遇到了林雪,驚訝得差點眉毛都掉下來。原來林雪的丈夫老家是這裏的,她隨轉業的丈夫來這座城市一年多了,隻是因為她沒找到合適的單位,天天悶在家裏,才難得讓韓誠碰到。今天是去市交通局一趟,丈夫好不容易跟交通局長拉近了關係,要把她安插到車管所去,沒想她帶著自己的所有材料去交通局找局長的時候,卻被告知局長剛被“雙規”了。
本來懊惱著的林雪見了韓誠也眼睛發亮,連聲說想不到。隻知道韓誠考上大學了,哪知道分配到這裏來了呢。韓誠當即在車上跟林雪約定,晚上到這家好心情咖啡屋來好好聊一聊。
晚上的林雪比白天顯得更有韻味,頭發像是剛洗過,絲絲清爽柔順,一張清秀的臉就在這清爽柔順裏半裹著,讓燭光照出一種泛著玉質的光澤。
韓誠腦子裏便有點恍惚,一個嫩筍一般的姑娘,在眼前鮮活地晃動起來。他感歎一句:這麼多年沒見麵啊,突然又碰到一起了!林雪脫口說:這就叫緣分吧。話音一落卻紅了臉,趕緊低頭喝咖啡。
韓誠望著滿臉飛紅的林雪,心裏潮乎乎的。在他的印象中,林雪是太愛紅臉了。有一次在坡上種蕎麥,他和林雪搭檔,他在前麵揮鋤開氹,林雪緊隨他往氹裏下蕎麥種。他下鄉兩年多,這活兒已輕巧得很,林雪雖是剛下來,憑著心靈手巧,動作也很快敏捷。生產隊長在遠處看到他倆的利索,禁不住大聲誇讚:嘿,看這兩個啊,硬是配得太合適了咧!另外幾個知青立即起哄:天生一對啊!把林雪鬧了個大紅臉。自此以後,林雪一見韓誠就容易紅臉。這麼多年過去,已是人生半截的中年人了,這紅臉的特點居然還保留著呢。韓誠望著林雪的目光也潮乎乎起來,紅臉是女人最動人的表情,成熟的女人紅臉,更是如帶露的果子,滋潤中透出幽幽香味了。
林雪臉上好一陣才恢複了白皙。她抬起頭來,向韓誠笑笑:真是想不到哩。韓誠也說:使勁想都想不到嘛。心裏在問自己,人真的有緣分管著嗎?當初怎麼就沒在林雪的紅臉裏把自己的心融了呢?
仔細想想,還真是有點緣分。一九七八年是知青上山下鄉的最後一年了,林雪就在這最後一年下來了;而且,在一百多名從市裏下到縣裏的知青中,她是唯一被分到韓誠那個知青點來的。兩人相處大半年,韓誠考上大學走了,寒假回來剛下汽車,就在車站碰到了林雪,原來林雪招工進了市副食品公司,公司組織所有新職工下縣城參觀了全係統的先進單位,正要回市裏去呢。兩人就在大客車旁邊寒暄了幾句。三年後,韓誠外出實習路過市裏,趁著轉車前的一個多小時去街上轉悠,又碰上了林雪,林雪要去醫院看望一個生病的同事。兩人又站在街邊寒暄了幾句。兩次相遇,都在匆促之中,也都隻寒暄幾句,並無大驚大喜興奮異常的場麵,但韓誠至今仍然記得清楚,林雪每次麵對他時都是紅著臉的。雖然這張布滿紅暈的臉很快就被韓誠在忙碌的日子裏淡忘了,隨著時間推移他再也難以想起那張紅得動人的臉了,可現在突然又和林雪重逢,這飛紅的臉立即就像一輪燦爛的太陽將他烤著了。
韓誠想,人就是這樣,不一定有過兩顆心的激烈碰撞,也不一定有過情感的強烈渴望,但彼此有著心底裏的微微感應,這感應常常會被生活的迂回曲折打斷,以至你自己都忘了這感應的存在,但隻要這兩顆心突然又相遇了,那感應立即就會顫動起來。
林雪說:我後來隨軍去了西南,還在報紙上看到你兩次呢。韓誠奇怪:怎麼會?我從沒在報紙上亮過照片啊。林雪說:在報紙上看到你的詩嘛。韓誠哦一聲,心一彈,這是不是又算緣分?他在報紙上發表詩作並不多,就正好讓林雪看到了。
韓誠笑笑:我不是寫詩的料,後來越寫越沒勁,索性不寫了。林雪也笑道:我是不懂詩,不過我覺得,你最好的詩還是為我生日作的那首,還記得麼?
韓誠搔了搔頭。已經相隔二十三年的事了。那天,生產隊長要安排一名知青去公社領慰問品,每年過年前,縣裏都有給知識青年的慰問品送到公社來,每人一斤豬肉,一斤白糖。全大隊現有十二名知青,二十四斤慰問品一個人輕輕鬆鬆挑回來了。但那天天氣很糟,凍雨霏霏,像要下雪,隊裏不出工了,大家都圍著炭火打撲克。韓誠就第一個接了生產隊長的話,願意領任務。正好林雪上茅房回來了,也立即爭著要去。生產隊長讓林雪莫去了,這種天氣應該照顧女孩子。林雪卻堅決要去。韓誠還想勸阻她,生產隊長擺了擺手:那就兩個一起去吧,反正家裏也沒活幹。其他人都起哄,說這兩個人幹什麼事都要湊一對呢。林雪紅了臉,卻興衝衝跟著韓誠出發了。
一上路果然下起雪來。開始是細碎的雪片漫不經心亂飄,像深秋裏山坡上被風吹起的山蘆花。漸漸地雪片變成雞蛋大的雪團,在無風的天地間接連不斷無聲無息地墜落。原本陰沉沉又空落落的天地之間,因了這紛紛揚揚的雪團便有了一種浪漫氛圍。韓誠的心在這浪漫氛圍裏不禁動了一下,他和林雪真要是一對,行走在這種浪漫氛圍裏倒也是很上興味的啊。剛這麼一想立即又止住自己,瞎扯什麼聯想呢,人家還是一個小妹子呀。韓誠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向走在身邊的林雪爽朗地笑道:你呀,看看這種天!是不是覺得自己最後一個下來,想爭當先進知識青年啊?林雪使勁搖著頭:我可不跟你們爭先進啊。人家是……今天生日哩。韓誠眉頭一挑:哦?長尾巴?滿十八歲了吧!林雪說:我出生的時候正下大雪,我爸就給我取了個雪的名字哩。你看今天又下雪,多好啊!韓誠說:才元月中旬就下這麼大雪了,是雪要給你賀生哪。難怪你要來雪裏哦。林雪說:我想上公社去打個電話。從來都是爸爸媽媽給我過生日的,今天他們肯定心裏掛著我呢,我也好想聽聽爸爸媽媽的聲音……她有點不好意思,臉又微微紅了。韓誠點點頭:是這樣哦。那我先祝你生日快樂吧。隻是沒什麼禮物送給你呢。林雪立即聲調歡快了:你陪我上公社去就是禮物啊。韓誠說:這也算?那我還送你一樣禮物吧。他向林雪眨了眨眼,然後仰頭望著越下越大的鵝毛雪,略略沉吟一下,朗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