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火舌舔著他鼻子尖的時候他好像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了。但他曉得院子外麵人們正在激動,還有人呼喊他的名字。當然小芸喊得最響。
於是他想笑一下。但有點晚了。臉皮已經拉扯不動,幹焦燥巴的,似乎還發出“吱吱”叫聲,像油炸著的糯米皮。
心便在火裏悠悠地晃起來。
火實在猛,叫人料不到。從冒出第一股煙到照亮半邊街,不過眨幾下眼皮的事。剛衝進來倒是通體暖烘烘的,大冷天這感覺很粘人。
小芸家裏就總是這十分粘人的暖烘烘感覺。人進去就不想出來。不出來又不行。她爹的臉難看,黑抹布一樣。而小芸幹脆就躲在自己房裏把東西翻弄得山響。隻好勾著腦殼退出小芸的家,渾身叫北風吹成冰混。更覺得那屋裏的暖烘烘叫人難舍。一到冷天,小芸家裏就整天亮個煤爐子的。“不虧人,隻虧錢。”她爹這樣說,搓著下巴蠻自得的樣子。
小芸爹喜歡搓下巴,就連“衝”他一句的時候都要搓下巴,腔調又冷又長的話好像是從下巴上搓下來:“你就那樣看重幾個錢?”眼睛還斜著,左眉捎那根長長白毛翹起來。
他就作不出聲了,身子一點一點矮。
錢是三千二百五十六元,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的全有,人造革提包擠得鼓鼓,像開膛掏出的豬肚子。運豬崽到廣東一趟就賺一大包錢,比楊老滿、比段五伯都強。回想剛撤掉肉食站那陣還愁得蔫黃瓜一樣。十五歲補員到肉食站,滿以為掌著人人眼紅的砍肉刀,腦殼會昂得高高。一下子變了政策,殺豬賣肉的滿世界都是了。
所以還是那句話:“天無絕人之路。”
還有一句:“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膽子算大了,光是偷稅那手腳就沒幾個敢做,正在風口上,弄不好一個偷稅典型又挑在槍尖上。提一包錢從廣東回來也要膽子,夜裏的公路邊常常會躥出幾個臉塗鍋灰手揮殺豬刀的。自己腰裏便也別一把殺豬刀,玩殺豬刀他自信得很。
因此沒衝進去就不是因為膽子了。火雖然猛,衝進去還是敢的。何況還隱隱約約聽到細人崽的嘶哭。
是隱隱約約,在大火的呼呼啦啦吱吱嘎嘎裏。像楊老滿院裏的羊羔子叫。楊老滿院裏老是羊羔子叫。那人掙錢也狠,院子一半鋸木一半宰羊,羊羔子叫聲就被電鋸鋸得七零八碎飄飄落落。小芸這時候就會雙手堵住耳朵,聲音還打顫:“太殘忍了太殘忍了!好可憐的羊羔子啊——”
其實羊羔子肉好吃。嫩而不膻,鮮而不膩。放五香八角燉了再拌薑絲蒜瓣泡辣椒炒,燙一撮芫荽菜在裏麵,世上第一口味。冷天裏還蠻補。小芸爹愛吃得不得了,那左眉上老長的白毛歡喜地顫個不停。這時候老爺子就會親手給他篩米酒,飯碗裏篩得滿滿實實。
他也就老想拎隻羊羔子去。
小芸也就戳他額頭,手指軟軟的:“最狡,最狡。”是狡。不狡,一個“大齡貨”能摘下一朵鮮嫩的“村花”?不狡,老爺子能把婚期都給他倆定下!初中學過的好多成語都退老師了,這句還記得:投其所好。
雖然戳額頭,小芸卻從不看爹吃羊羔子。他爹就另外置備了炒羊羔子肉的鍋、盛羊羔子肉的碗,千萬莫叫小芸的菜裏有羊羔子味。楊老滿卻缺德,見小芸從門口過,故意扔一隻剛放血的羊羔子過來,在她腳下抖身子,嚇得她尖叫一聲反身撲進他懷裏。
他就幾步跨過去,揪住楊老滿胸口吼一聲:“一身皮子癢麼?”楊老滿卻一臉的涎笑:“喲荷喲嗬,恩將仇報?叫你摟一回呢!有那福氣換我兩隻羊羔子也幹!”
楊老滿嘴巴上油多,雷公也打不下手。不過摟住小芸那味道也實在叫人一身血滾燙。懷裏抖抖索索嬌喘籲籲,也像一隻羊羔子。這味道難得嚐到。小芸臉太薄了,沒別人時摟她都躲躲閃閃,當著眾人一腦殼紮進來簡直日頭出西邊了。
心裏就真的感謝楊老滿一回。
沒想楊老滿也有不涎臉的時候,眼皮耷著眉頭垂著,厚嘴巴往一邊撇一下,聲音就像甕裏滾蘿卜:“貨都讓人家定下了。”
都定下了?他望著幾隻躺在地上抖身子的羊羔子,又指指一旁欄裏:“從欄裏拎一隻出來吧?”雙手遞一支“精白沙”過去。
那眼皮抬都不抬,仍然甕裏滾蘿卜:“不宰了,今天累了!”
隻好木木的,臉上好沒趣。當然明白了原因。就慢慢收回手來,蔫蔫地離去。
偏偏又有哭喊聲傳來。悠悠的,把個“天啦”的“啦”字拽得老長還扭幾道彎,像一條溜溜的蛇。叫他打著哆嗦幾乎邁不動步。那一場火把貴坨婆娘燒瘋了,天天滿鎮子耍著這條蛇跑,一鎮子人都叫這條蛇咬得心抖抖索索。
他更加了,一顆心七殘八缺沒剩下一處好。
貴坨卻不耍蛇。隻“哈哈”地笑,笑得喉嚨嘶嘶的,有點像楊老滿的電鋸聲。跳下獅頭崖了,那笑聲還在空中打轉。於是電鋸又拚命在他七殘八缺的心上鋸。
一下子貴坨就血肉模糊麵目全非,好像哪部電影裏有句“人生不可思議”的話。這就叫不可思議。崖上崖下兩種景像隻眨一下眼皮的功夫。
隻有呲牙裂嘴依舊。
一鎮子人都恨過那呲牙裂嘴。鄭三家的壯豬用嘴巴拱壞他茅廁後牆一塊磚,他呲牙裂嘴將人家的豬欄推倒;段五伯的狗偷吃了他灶邊一個烤紅薯,他呲牙裂嘴揮著火紅鐵鉗將狗的耳朵烙爛一隻;畢四婆婆的蘆花公雞踩壞他幾個剛做好的濕藕煤球,他追到人家屋裏,在畢四婆婆的哀求聲裏揪住蘆花雞擰斷兩隻腳。這小鎮上不怕他不咒他的隻怕數不出來,連小芸都咒他“惡事做絕了會絕後”哩。
是小芸在河邊洗衣服,不留神漂走一條紅褲衩。貴坨在下遊不遠處弓著背剖雞,紅褲衩一下纏到雞腦殼上。貴坨就揮手將紅褲衩扔到河中心,跳腳大罵,罵小芸瞎了癲了,還罵小芸發騷風用褲衩逗男人了。把小芸罵得一臉稀爛腫了眼泡。
沒想卻生個大胖崽。粉嘟嘟肉墩墩冬瓜一樣。也實在出怪,一年裏小鎮上八個生細人崽的,就這一個帶了把。那腦殼就更加昂上天了。婆娘也不打了,天天不是豬腳就是豬肚讓婆娘吃得沒了腰身。那婆娘就整天抱著細人崽笑,再不喊回去。
其實喊回也回不了。湖南到安徽有好遠?車票錢哪裏弄?想吃包五香瓜子還得等貴坨從身上癱下去打鼾了,偷偷伸手去床頭衣服裏摸幾個零錢。貴坨口袋裏永遠隻有幾個零錢,可又經常滿口酒氣滿臉紅光從外麵回來。出門去販玉蘭片都稀罕呢。便都說是打牌裏手,人家的鈔票老是攏到他麵前。還聽說順坨輸慘了把剛進屋的新婆娘給他睡一回抵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