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中世紀的衰落,騎士製度冰消瓦解,但是騎士精神卻奇跡般地存活下來,而且一直成為文學不斷再創作的母題和一代又一代人追求的精神理想與追求自我完善的動力與源泉。正如赫伊津哈說的,“騎士製度反映出貴族的輕鬆、浪漫和理想主義風度”。“注釋1”“火藥的傳入雖然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但是中世紀騎士所體現的並且被理想化的騎士精神卻在近代西方文化中得以保留,它後來逐漸演化為一種多情的個人英雄主義,尤其適合熱情珍惜名譽並且愛向婦女獻殷勤的法國人和西班牙人。”“注釋2”
在15世紀,騎士精神並沒有隨著騎士製度喪鍾的敲響而被埋葬,仍然成為人們追求和向往的崇高精神境界,更是人們期望借以改造社會和拯救社會的正義之象征。1485年,馬洛禮的《亞瑟王之死》這本書問世之時,正值亨利七世(1485—1509)登基之時。本書的出版商柯克士頓之所以選擇在這麼一個時候,出版發行《亞瑟王之死》,就是想借助該書中所蘊涵的騎士那種英勇富有正義和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喚醒貴族改造社會的意識,重振騎士精神,這正如柯克士頓自己所說的:“如果國王和王子不具備騎士所擁有的品質,那麼,他們就不配作國王和王子以及貴族。”“注釋3”這不僅是柯克士頓的期望,也正是亨利七世的心願和決心。亨利即位後,就想把當時殺人放火、貪汙腐化、分崩離析的英國,改造成為一個和平統一的國家。為此,他推崇開國元勳亞瑟王,自認為是亞瑟王的後裔,特地為他的兒子取名為亞瑟,而且在溫切斯特的城堡裏,放置一張直徑18尺的圓桌,圓桌正中畫著一朵大紅玫瑰,上麵覆蓋著小朵白玫瑰,在玫瑰的外圈上麵,繪有站立著莊嚴的亞瑟王,四周鐫刻著二十四位騎士的名字。“注釋4”亨利的這種做法,無非是在表明自己就是亞瑟王的降世,是正義的化身和代表,而圓桌騎士和亞瑟王正是騎士精神的典範。
騎士精神不僅受到英國國王亨利七世和柯克士頓的追崇,而且就是在處在文藝複興中的意大利,也是備受青睞的。雅各布·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化》中,談了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人們對騎士榮譽癲狂的追求,幾乎成為一種社會弊病。“幾年前,每一個人都看到:所有的勞動人民直到麵包師傅,所有梳毛工人、高利貸者、營錢兌換商和各種各樣的惡棍怎樣變成了騎士。當一個官員去管理一個地方的小城鎮時,他為什麼需要一種騎士身份呢?這個頭銜和任何一般混飯吃的職業有什麼關係呢?不幸的尊嚴你何其頹廢啊!那長長的一係列的騎士職責,我們的這些騎士們盡了哪一項呢?我所說的是使讀者看到:騎士身份已經死了。如果竟至於把榮譽贈給死人,那麼為什麼不贈給木石,不贈給一條牛呢?”“注釋5”盡管這一段是對騎士榮譽稱號泛濫的諷刺挖苦,但是也折射出騎士精神的魅力。騎士的榮譽不僅僅對貴族產生了誘惑,而且也受到平民百姓的膜拜,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就是很好的例證。
美第奇家族雖然是平民出身,血管裏邊沒有高貴的血統,但是他們對比武感興趣的程度,毫不遜色於任何一個宮廷。即使在柯西莫時代(1459)和以後的大彼埃特羅的時代,在佛羅倫薩都舉行過輝煌的比武,小彼埃特羅甚至為了這種消遣而忽視了政務,並且不穿上甲胄就不肯讓人給他畫像。“注釋6”不僅像美第奇家族那樣富有的市民對比武執迷,就是一般的市民也是癡迷的。一位七十歲的公證人騎著一匹從一個染匠那裏賃來的瘦馬,到佩雷托拉參加那裏的比武。某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把一根荊棘綁在這匹馬的尾巴下,馬一受驚,就跑開了。把這個戴著頭盔的騎手一直帶回城裏,弄得他遍體傷痕,飽嚐驚恐。“注釋7”人們之所以對比武抱有如此的熱情,其實並非僅僅是一時的情趣,而是試圖通過比武的舉動,向人們展示自己是具有像騎士那樣的品質和榮耀。
1520年英國國王亨利八世與法國國王法蘭西斯一世會晤
16世紀的英國不僅僅是承襲了騎士製度和騎士精神,而且還將它複興。1524年,在格林威治,英國國王亨利八世(1509—1547),創建了名字叫“忠誠城堡”的比武場,從此,比武之風經久不衰,一直延續到伊麗莎白(1558—1603)統治時期。比武是騎士的職業,也是騎士展示和培育其精神品質的場所,比武的複興無疑為騎士精神提供了延續和發展的空間。英國這一時期的達德利(Dudley)家族的好運就全部來源於比武場,他們家族憑借著在比武中所顯露的騎士的品質,從而為自己在宮廷中贏得了顯赫的地位。在亨利八世執政伊始,盡管埃德蒙·達德利(Edmund Dudley)就被鎮壓,但是他的兒子約翰·達德利(John Dudley)卻憑借在比武場上的武藝和騎士風範,賺取了亨利國王的信賴,很快在愛德華六世統治時期(1547—1553)晉升為諾森伯蘭(Northumberland)公爵。愛德華六世死後,瑪利當政,公爵(埃德蒙·達德利)由於叛逆,幾個兒子全都遭監禁,幾經周旋,兒子們一被釋放,就又在比武場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大放異彩。1558年,伊麗莎白上台,在比武場上已小有名氣的羅伯特·達德利(Robert Dudley)立即和兄弟幾人為伊麗莎白護駕,從而被任命為馬房的主管,這樣,他就可以天天與女王親近,以騎士的文雅風範,贏得了女王的寵愛,從此,飛黃騰達。“注釋8”達德利家族發跡的曆史揭示了騎士精神的魅力,而悉尼則是騎士精神的楷模。
菲利普·悉尼(Philip Sidney)是累斯特(Leicester)伯爵的侄兒,戎馬一生,喜好比武和冒險遠征,充分展現了騎士的風範——榮譽尊嚴至上。1579年,菲利普·悉尼在同牛津伯爵就使用網球場地發生爭執時,當即提出決鬥以捍衛自己的榮譽,英國樞密院幹預禁止,但無濟於事,最後伊麗莎白女王親自出麵斡旋,才阻止了他英勇的舉動。“注釋9”1584年,一位無名氏在法國巴黎出版了名為《累斯特的公共財富》(Leicester's Commonwealth)一書,攻擊累斯特伯爵是一位謀殺犯、叛徒、通奸犯等,為此,他寫了《捍衛累斯特伯爵》(Defence of the Earl of Leicester)一書準備發行,並且發出公告:“為了捍衛家族的榮譽,他願意在三個月時間裏,在任何時間地點,同無名的對手決鬥。”“注釋10”菲利普·悉尼決不是那種隻在決鬥上或平日裏虛張聲勢之人,在真正的戰場上,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1581年,在遠征尼德蘭中,他英勇衝鋒陷陣,受了重傷。榮譽是騎士精神的核心,菲利普·悉尼兩次與人決鬥,展現了他對榮譽的關注勝過自己的生命,而在這方麵,埃塞克斯(Essex)伯爵羅伯特·德弗羅(Robert Devereux)則是最典範的,“沒有人比他更對榮譽渴望的了,也沒有人像他那樣對其他一切事情無所顧忌。”“注釋11”
埃塞克斯伯爵一生都在追尋著冒險和榮譽的桂冠,從未滿足過。1585年,年僅18歲的埃塞克斯伯爵,自己出巨資一千鎊裝備了七百名紳士和一萬五千名士兵,協同累斯特伯爵遠征尼德蘭。1589年,他又加入了遠征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軍事冒險活動。在裏斯本一戰,當英軍都已撤離時,他卻仍然在戰鬥,並衝向裏斯本的城門,向守城的西班牙人挑戰,結果無一人敢出來迎戰,他因此贏得了經久的名聲。1591年,在法國,他單槍匹馬獨闖敵人的控製區。在包圍盧昂(Rouen)時,他又向該城市的市長提出了決鬥。埃塞克斯伯爵屢屢英勇無畏的冒險舉動,遭到了英國樞密院的控告。樞密院指責“他浪費時間和錢財遠征,完全是為了個人的嗜好和榮譽,甚至為了自己所謂的榮譽而將軍隊置於無人管理和指揮的境地。”“注釋12”埃塞克斯伯爵一生追逐冒險遠征來構築自己榮譽的豐碑,除此外,參加比武,比武是他僅次於冒險遠征的癖好。在比武場,他總是第一個出陣,而且總是比武場榮譽的贏家。16世紀的英國有許多像埃塞克斯伯爵一樣對比武鍾情的騎士貴族,如貝德福德(Bedford)伯爵、索桑普頓(Southampton)伯爵、蘇塞克斯(Sussex)伯爵、芒喬伊(Mountjoy)貴族查爾斯·布朗特(Charles Blount)等,其中坎伯蘭(Cumberland)伯爵喬治·克利福德(George Clifford),對比武的酷愛是僅次於埃塞克斯伯爵,但是隻要有埃塞克斯伯爵參加比武,那麼,他在比武場的榮譽和風采總是被埃塞克斯伯爵所奪走。
16世紀,與騎士製度和騎士精神的複興並行的是騎士文學的興盛。埃德蒙·斯賓塞(1552—1599年),浪漫主義騎士傳奇文學的再創者,為騎士文學的振興和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斯賓塞寫了一係列的騎士傳奇,如《美頌》、《愛情頌》、《仙後》、《小愛神》等,其中《仙後》是他最重要的作品。該詩描述了騎士所經曆的種種奇特和驚險的故事,展示和歌頌了騎士的英勇、忠誠、文雅謙遜的品質。除了斯賓塞外,英國作家塞繆爾·丹尼爾(Samuel Daniel)也為騎士文學的繁盛做出了奉獻,1595年他寫的《內戰》、《英格蘭曆史集》等作品,都是對騎士和騎士精神的宣講和讚揚。
歲月流逝,鬥轉星移,騎士精神並沒有湮沒於曆史的大漠塵埃之中,18世紀,騎士和騎士精神再度在英國複興。這次英國中世紀複興主要體現在文學領域的浪漫主義的興起,揭示了近代西歐社會對理性主義的叛逆和不滿,以及對中世紀那種充滿了個性活力和朝氣的浪漫主義回歸的期盼。在這種社會對浪漫氣息渴望和追求中,英國詩人們編構了一係列的騎士傳奇故事,重新塑造了人們的夢想與期盼。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創作了《奧西尼克》(Ossianic),托馬斯·珀西(Thomas Percy)寫下了《古英語詩的遺風》(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托馬斯·查特頓(Thomas Chatterton)構造了《羅利》(Rowley),其中珀西編寫的《古英語詩的遺風》,標誌著中世紀的全麵複活。《古英語詩的遺風》彌漫著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氣息,全詩分為四類:浪漫民歌、英雄民歌、奠定在傳奇故事基礎上的民歌、有關莎士比亞的民歌,其中最為流行的最受歡迎的是浪漫民歌。浪漫民歌以講述中世紀騎士的遊俠愛情和騎士風範而著稱。《考利尼》(Sir Cauline)和《國王埃斯特梅雷》(King Estmere)以及《小孩埃利》(The Child of Elle)是三個最具有代表性的浪漫民歌。《考利尼》是一個十分悲壯浪漫的愛情故事,講述的是年輕勇敢的騎士考利尼暗戀著愛爾蘭國王美麗的女兒克裏斯特貝爾(Christabel),為了贏得她的芳心,他在王宮裏,當眾提出要擊敗勇猛無比的埃爾德裏奇(Eldridge)騎士,於是,兩位騎士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比武,最終考利尼戰勝擊敗了埃爾德裏奇騎士,並相當文雅地以對手至死不準再拿起武器為條件,寬恕了埃爾德裏奇騎士的性命。當考利尼將繳獲的埃爾德裏奇騎士的劍贈送給了他崇拜的克裏斯特貝爾時,他的英勇贏得了她的愛,但是命運的捉弄,當兩位戀人正沉浸在愛河的甜蜜之中時,恰好被國王發現,國王大怒,將他放逐國外。考利尼的離去,令克裏斯特貝爾十分傷心,國王為了安慰他的女兒,舉行了盛大的比武大會。在比武期間,奇怪的是每一天都被一位陌生的騎士贏得最高榮譽。然而,第四天一位巨人索爾丹(Soldan),埃爾德裏奇騎士的堂兄前來複仇,聲稱除非國王把女兒嫁給他,否則如果國王的騎士沒有人願意接受他的挑戰,那麼,他將殺死國王。國王宣布,如果他的圓桌騎士能出來迎戰,將得到他的王國,並娶得他的女兒,然而,所有的騎士都懼怕巨人索爾丹,沒有人敢出來迎戰,正當國王悲傷絕望時,陌生的騎士出現了,他提出要用埃爾德裏奇騎士的劍同巨人決鬥。生死的決鬥開始了,陌生的騎士展示出大無畏的膽量和勇氣,最終殺死了巨人,於是,國王和所有的騎士一片歡呼,而這位大膽陌生騎士由於受了致命的傷而暈倒。當國王的女兒前來救助這位勇敢的騎士時,卻驚喜發現這位陌生的騎士正是自己夜思夢想的考利尼,然而處在奄奄一息的考利尼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他願意為了她而死”。“注釋13”
浪漫民歌《國王埃斯特梅雷》講的也是類似的浪漫愛情傳奇故事。國王埃斯特梅雷(Estmere)是一位十分英勇的騎士,聽說國王阿德蘭德(Adland)的女兒十分美麗,決定娶國王的女兒作為英格蘭的王後,於是,向公主求婚,公主應許。正當他們準備承辦婚事時,西班牙國王布雷默(Bremor)警告國王阿德蘭德,他要娶公主,否則他將以武力搶走公主。埃斯特梅雷得知這消息後,立即裝扮成琴師歌手,前往阿德蘭德國王的王宮,在宮殿中唱歌向公主暗示自己是埃斯特梅雷,並乘機抽劍殺死了西班牙國王布雷默。“注釋14”
同樣,《蓋伊傳奇》(The Legend of Sir Guy)講的是蓋伊(Guy)為了贏得沃裏克(Warwick)伯爵女兒費莉斯(Felice)的愛,進行了一係列冒險的傳奇故事。恰如中世紀典雅愛情的格言那樣,騎士要獲得愛情,必須涉驚曆險,以英勇的品質證明自己是值得愛的,騎士蓋伊先後救了諾曼底皇帝的女兒,在同薩拉森人戰鬥中,又斬殺了索爾丹(Soldan),然後回到英格蘭,他以英勇和顯著的功績贏得了費莉斯的愛,但是他們一同隻度過了40天的蜜月,他就毅然前往聖地去追求更大的冒險和榮譽。在聖地,他擊敗了巨人阿馬拉恩特(Amarant),解救了伯爵喬納斯(Jonas)的兒子。他再度返回英格蘭時,迎戰並殺死丹麥巨人科爾布朗德(Colbrond),以後他又進行了更大的冒險,斬殺了巨大狂暴的野豬和瘋牛以及毒龍,然後,他回到沃裏克(Warwick),隱居起來。每天他都從他的妻子那兒,得到食物,但是他的妻子一直不知道他是誰,直到臨死前,他派人給他的妻子送去一枚戒指,然而,當他的妻子得知真情,趕來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注釋15”
浪漫主義的騎士精神不僅為英國人所喜聞樂見,而且同樣也受到德國人的青睞,成為鼓舞德國人民鬥誌的有力精神武器。18世紀的德國正處在分裂混亂動蕩之中,普魯士發動的七年戰爭(1756—1762)使民不聊生,德國變成了歐洲列強的角逐場。在這民族危機和內憂外患四伏的情況下,1773年,歌德的《鐵手騎士葛慈·封·勃利欣根》一經問世,不但打破了長期籠罩在德國文壇的沉悶空氣,宣告了狂飆突進時代的到來,而且對昏昏欲睡的處在絕望的德國民眾以振聾發聵。歌德塑造了具有忠誠、善良、堅韌、勇敢、機智品質以及極其富有反抗精神的主人公騎士葛慈,騎士葛慈早年在戰鬥中失去了左手,但裝上了一條鐵打的假臂後繼續冒險生涯,英勇強悍不減當年,曾一度參加過農民起義。扶今思昔,以古喻今,歌德所塑造的騎士葛慈身上集中了狂飆突進的種種理想特征,集中了德國民族種種優秀品質,歌德希望借騎士葛慈的形象重新喚起德國民眾心目中的英雄主義豪情,用他的鐵手擊碎民眾鉛一般沉重的睡眠,使民族精神為之一振。由於《鐵手騎士葛慈·封·勃利欣根》深受德國民眾的喜愛,模仿之作大量湧現,德國掀起了一股編寫騎士劇的熱潮。騎士傳奇故事的風行顯示了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的魅力,誠如晚年的歌德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的,“葛慈的傳記深深感動了我,這位在野蠻而混亂的時代裏強悍而善良的自助的形象,喚起了我最深的同情。”“注釋16”海涅也曾這樣評價道,“《葛慈》不過是一部戲劇體的騎士小說,這類騎士小說當時是受人喜歡的。”“注釋17”由此可見,騎士傳奇故事的盛行,無疑說明了騎士傳奇故事中所蘊涵的騎士精神適應了德國社會的需求和渴望以及時代的召喚。
18世紀充滿騎士的英雄主義和典雅愛情以及自我犧牲精神的浪漫主義文學的興盛,為19世紀中世紀浪漫主義在歐洲的全麵的複興揭開了序幕。
19世紀,英國中世紀浪漫主義的複興是極其富有戲劇性的。1839年,年輕極其富有的埃林頓(Eglinton)伯爵在他的城堡舉行了競技比賽。150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前來應征參加比武。由於實際的費用與可怕的困難,第一天,隻留下30位人,稱得上現代時代的榮譽。而就在競技比賽的那天,上萬人帶著極大的熱情和好奇前來觀看中世紀的奇觀。“注釋18”當然,這僅僅是19世紀整個歐洲對中世紀騎士精神的一次追憶和追崇的複興運動的開始,複興運動是不限於比武這一表象,而是包括了諸多的內容,尤其是在浪漫主義文學藝術方麵。
19世紀浪漫主義再度興起是有著深厚的社會背景的,這就是曾被人們膜拜的理性主義的破產。法國大革命依照盧梭的所謂“生而平等”的狂想,試圖建立一個理想的新世界,但是到頭來,人們發現為啟蒙思想家們所鼓吹的和所標榜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並未真正實現。誠如恩格斯說的,“新製度表明,不論它較之舊製度如何合理,卻絕不是絕對合乎理性的。理性的國家破產了”,“和啟蒙學者的華美的約言比起來,由‘理性的勝利’建立起來的社會製度和政治製度,竟是一幅令人極度失望的諷刺畫。”“注釋19”因而,在人們對理性主義產生失望之餘,就不禁緬懷中世紀時期令人神情激蕩和神往的騎士精神,期望借助騎士那蓬勃浪漫的情懷,給處於迷茫與沮喪的社會以精神的震蕩和激勵,於是,19世紀席卷整個歐洲的浪漫主義狂飆運動應運而生。
19世紀的英國繼承了18世紀的浪漫傳統,對亞瑟王浪漫傳奇的鍾愛依然不減。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喬治·戈登·拜倫,曾寫下了浪漫主義傳奇詩《東方敘事詩》,塑造刻畫了一係列頑強、高傲、勇敢堅韌的富有騎士精神的人物。作家丁尼生是亞瑟王傳奇忠實的崇拜者,自1833年開始從事亞瑟王的創作,前後耗費了二十五年時間,1862年,印行了《英王牧歌》。1896年,他寫成了《亞瑟王的來臨》、《聖杯》、《伯萊士和艾達娜》以及《亞瑟王逝世》等。詩人莫裏斯在1858年刊行的詩集《為桂乃芬王後答辯及其他》之中,就收集了好幾首諷詠亞瑟王的短詩。作家斯文朋對亞瑟王傳奇也是情有獨鍾,在1882年出版了一本名叫《良納斯城崔思痛》的書。1896年,又取材馬洛禮的著作,印行了一本詩集《巴蘭故事》。“注釋20”
不僅英國刮起了浪漫主義的旋風,而且與英國隔海遙遙相望的歐洲大陸法國,也掀起了浪漫主義風潮。1842年,大仲馬發表了長篇曆史小說《阿芒得騎士》,本來是一次嚐試,結果一舉成功,黃金萬兩。大仲馬的一舉成名,可以說是歸功於他把握了時代的脈搏,適應了時代的呼喚和渴求,再創了人們夢想的騎士精神。1844年,他又發表了《三個火槍手》。結果《三個火槍手》一經問世後,便風靡於世界各國。《三個火槍手》的發表,使大仲馬名揚四海,不僅在法國,而且在世界上真正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家。對此,法國著名的文學傳記作家安德烈·莫洛瓦說,“《三個火槍手》風行全世界,而且經久不衰,這說明大仲馬通過自己的英雄人物表現了自己的赤子之心,適應了人們對於戲劇性仁愛的英雄主義的向往,這種向往是不分時代和國界的。”“注釋21”《三個火槍手》並非完全是大仲馬的虛構和幻想,它的原型是庫蒂爾茲的《達爾達揚回憶錄》。大仲馬將庫蒂爾茲那裏玩世不恭的劍客塑造成討人喜歡的使人讚歎不已的、傳奇式的、意誌堅強、風流殷勤的英雄。浪漫騎士文學,既是反映和滿足了人們精神的需求,同時也成為現實生活中催人奮進的精神動力。除了以上兩個作品外,1832年,大仲馬到瑞士,並寫下了《瑞士旅行印象記》。該作品其中的一節叫《阿爾希德·諾裏維》描述了法國旅行推銷員阿爾希德·諾裏維和一位英國紳士決鬥的故事,展示了騎士的榮譽觀念對法國和西歐社會人們的影響。
浪漫主義不僅在西歐得到了複興和蓬勃發展,而且在偏隅的東歐也得到了強烈的回應。19世紀的歐洲先後都爆發了資產階級革命,而此時的俄羅斯卻依然處在沙皇專製暴力統治之下。對此,俄羅斯富有革命和戰鬥精神的作家率先在文學藝術領域,通過追尋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向專製沙皇進行挑戰。
俄羅斯的民族英雄普希金無論是在他的作品還是在他所擁有的精神品質上,都真正體現了騎士英勇抗爭和決不屈服的精神。普希金的作品充滿了大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他先後創作了《吝嗇騎士》和《青銅騎士》。普希金的作品不僅展示和宣講了騎士精神,而且他自己也正是他所創作的作品的真實寫照。為了正義和捍衛自己的榮譽,普希金不顧沙皇的禁令,毅然拿起武器同玷汙自己名聲和尊嚴的丹特士決鬥,“他不能允許上流社會的謠言把他的妻子的名字跟別人的什麼人的名字聯係在起來。按照當時貴族的觀念,作丈夫的名譽遭到汙辱,隻有用決鬥來洗刷幹淨。”“注釋22”普希金同丹特士的決鬥,不僅僅是為了捍衛妻子和他自己的名譽,同時也是向以沙皇為代表的黑暗勢力的挑戰和蔑視。決鬥是英勇的表現和對榮譽的傾注,而普希金決鬥的事由,也折射出中世紀騎士的典雅愛情思想對歐洲上流社會的影響——對貴婦人的崇拜,“這個漂亮的近衛軍軍官開始出入彼得堡的沙龍,在那裏常常遇見普希金夫婦,並對娜塔麗亞·尼古拉耶芙娜一見鍾情。開頭不過是上流社會流行的對名媛的崇拜,到了1835年秋則變成了熱烈的愛情,不久就贏得了對方的情感。”“注釋23”
雖然普希金為了榮譽而犧牲了,但是他所表現出的堅韌不屈的精神,激勵著人們英勇抗爭,萊蒙托夫(1814—1841年)就是普希金當之無愧的繼承人。誠如高爾基在《俄國文學史》中指出的,“在萊蒙托夫的詩裏,已經開始響亮出一種在普希金的詩裏幾乎聽不到的調子——這種調子就是對事業的熱望,積極參與生活的熱望。”“注釋24”別林斯基則稱萊蒙托夫為“悲涼文學荒漠的金字塔”。萊蒙托夫一生都在期待風暴,期待鬥爭,“希望把每個日子都能夠化作為不朽的時刻”。他的長詩《惡魔》是叛逆精神的交響樂,《童僧》則被譽為英雄主義的歌頌。1838年,他創作的《沙皇伊尼·瓦西裏葉維哥、青年的近衛士和勇敢的商人卡拉希尼珂夫之歌》講述了,富於鬥爭精神的商人卡拉希尼珂夫堅強不屈,為捍衛自己家門的榮譽,與沙皇恩寵的近衛士基裏別葉維奇格鬥而勇敢獻出生命的故事。作品始終滲透著主人公英勇頑強的精神,在他同基裏別葉維奇拳鬥之前,他莊嚴地對弟弟們說:“我的精神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勇敢青年的心決不能容忍……我將要同他在決鬥場上拚命;要是他把我打倒,你們要挺身而出,為了神聖的正義不惜犧牲。”“注釋25”在基裏別葉維奇一命嗚呼後,伊凡雷帝勃然大怒,質問卡拉希尼珂夫:“憑你的良心給我據實招供,你打死我那忠實的奴仆,我最好的戰士基裏別葉維奇,是一時誤傷,還是出於有意?”卡拉希尼珂夫隻要昧著良心說一聲“誤傷”,就能讓沙皇息怒,使自己解脫。但是,對於他來講,榮譽與尊嚴重於生命,他高傲地回答伊凡雷帝說:“我打死他,完全出於有意”。
萊蒙托夫不僅在文學中以騎士精神刻畫了許多英雄人物,同時在現實生活中,他也是如此。萊蒙托夫作為一名軍官,在戰鬥中的英勇恰如其詩文一樣,他屢建功勳,受到三次嘉獎,曾兩次與人決鬥。在伯爵夫人拉瓦莉的一次舞會上,法國的巴特蘭和萊蒙托夫發生口角爭執,被激怒的巴特蘭說,如果在自己的祖國,那麼,他會知道這件事該如何了結;對此,萊蒙托夫毫不畏懼地回擊說:“在俄國也像在任何地方一樣,同樣遵守榮譽的規則,而且我們並不遜色於別人,會允許某某人加辱於自己而不受懲罰。”“注釋26”當即巴特蘭向萊蒙托夫提出挑戰。盡管萊蒙托夫接受了挑戰,進行決鬥,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表現他是英勇,同樣關注和捍衛自己的榮譽,但是他決不將決鬥視為狹隘的複仇和對對手的屠殺,因此他在決鬥中朝天開槍,展現了文雅大度的英雄氣概。
由於萊蒙托夫的作品充滿了戰鬥性,沙皇當局有意想借助決鬥除掉他。於是,利用人們的虛榮心,唆使一個曾被萊蒙托夫的俏皮話觸犯過的年輕軍官利桑涅維奇,向萊蒙托夫挑戰決鬥。說什麼忍受萊蒙托夫的“嘲笑”是與一位軍官的榮譽不相容的,誘勸他“教訓教訓”萊蒙托夫,但是這個20歲的年輕人比起教唆者設想的,更顯得高尚,更有主見。他回答他們說:“你們怎麼啦!要我舉起手對準這樣的人?不,我永遠也不幹這種勾當。”虛榮心雖然在正直高尚的利桑涅維奇身上未起作用,但是卻在滿身的花花公子習氣,重虛榮,愛麵子,喜歡當著女性的麵炫耀自己的馬爾泰諾夫身上生效了。一次,由於萊蒙托夫在女士麵前同馬爾泰諾夫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但是馬爾泰諾夫卻覺得是一個奇恥大辱,惱怒地說,要讓萊蒙托夫知道他所開玩笑的代價。萊蒙托夫是一名槍法很好的軍人,但是他從不想射殺自己的同伴,因此在決鬥中,他聲明他將不向馬爾泰諾夫開槍,但是狹隘愛虛榮的馬爾泰諾夫卻向萊蒙托夫開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