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時光向前27(1 / 3)

這些土地都知道。

在翻地的時候,難免會挖出一窩老鼠,一條地老虎,一塊樹根。我的村人又能把它們當做什麼呢?一文不值。好,翻地的時候,村人撿回了地瓜、土豆、紅薯、蘿卜,一堆一堆,一筐一筐,挖著地窖貯藏,越冬,這些在土中一一寄生的糧食,一下子令季節親切起來,讓人們的感情也變得專注起來,土地,是永不例外永不告罄的糧倉,是源源不斷地供給著生命的能源!這時,就不由自主地加劇了人們對土地的審視和尊崇!

這應該是一個不算太短的認知過程吧。從地裏刨食的人,與一塊地這種生生不息的依存關係,互為決定並發掘了自我的意義,又在彼此作用中完成了意義的延伸。地裏到底藏著什麼呢?它一旦屬於某一個村莊,那麼,它就得養活並繁衍她,它一朝屬於某一場雨,就是水的載體,一直負責到每一粒種子的成熟,它一夕開裂,在風中分解,人們紛紛離它遠去之後,你會發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哪一天,你去踩地,會認出這塊地,地邊邊也原封不動地在等待驚喜的熱情再次到來,村人把這叫“開荒”。

有時,一塊地就是一個人的,地任你擺布時也在考你,看你精明不精明,知趣不知趣。你不可把地看賤了,是什麼地要弄清,是坡地還是窪田,是黑土還是紅壤,不知地就得不到地的垂青,地就不管不顧耍性子,莊稼就長得可憐兮兮的,鋤一次地,下一次田,都是對他的虔誠造訪,否則地不答應,要誤你一年。“莊稼不好是一年,老婆不好是一生”。這是村莊流行的警句,村人找媳婦,看是不是通情達理,通情達理的,這門庭必旺興,跟種地一樣,得到好回報。

種地亦就是過日子,莊稼不是一口氣吹得如花似朵的。要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一如既往,換過一茬再來一茬,其中的條條理理,粗粗細細,轉彎抹角的事,非得去打理,一塊地給了你隨心所欲的機會,一塊地同樣也給了你尊重規則的製約,地不說,天時也不說,節氣中,一個農人就是一生的時令,若失敗了,失敗也不會比別人大;若成功了,輝煌也不見得比別人小,地不說世上的事,村人也不愛說,張家長,李家短的,一路說,一路丟,好比丟掉那些紛紛擾擾的過節,好比一年年的花開又花謝,稻麥一年年的登場又將場子揚淨,好比下雪清掃過一次,咳嗽,笑意,飛動的腳板子響,塵土飛揚,柳暗花明,日月就這樣交替:皺紋。白發。歌聲。嗩呐。

土地興奮著,花花綠綠,大紅大紫,熱熱鬧鬧,火氣騰騰。青草的氣息,月亮的氣息,牛糞的氣息,炊煙的氣息,最後,草灰倒進了土地,名字也被埋進了土地。有誰翻弄過?

收藏陽光

冬天悄然來臨,幾日未見的陽光突然變得格外珍貴。我拿了被子在狹居的小小陽台欄杆上鋪曬,我這是在接納陽光嗎?我是這麼親近冬天的溫暖嗎?我想除此之外恐怕我要以這種方式收藏陽光了吧。陽光於一個人乃至全部的生命太重要了,否則屬於我們的隻有長夜的黑暗,盡管人類發明了火並在利用它的光能和熱能,但有誰敢冒昧地拒絕陽光的蒞臨,有誰敢在缺少陽光的日子注定營造一種歸屬自我的好心境?在這個中午,我突然對陽光似乎多了一層不同往日的理解。我的內心不存陰影。

誠然,我是陽光下的微塵和過客。陽光是我祖父的祖父。當天空一輪大日東升西落作周而複始的運轉,又把穿越時空的光芒撒向大地,可愛的人類才自以為精確地計算出它已進入中年,在陽光麵前,試看何其渺小,又顯得何其幼稚呢?此刻那溫馨可感的熱度正是多少萬年以前的那抹光束呀,我所嗅出來自棉花中的金屬氣息已在時光漫長的隧道中稍縱即逝地行進了好多年,我可以主觀地這樣肯定,自生命發軔於地球之始,沒有哪一樣生物能失去對陽光的依賴,沒有哪一件事物不被陽光洗禮而再度打磨鍍上文明的光澤。

且看那四季的花朵總是在陽光下競相開放。恕我淺陋,在我所認識的為數不多的花卉中,唯有一種花最不易凋零,最不易破損,它的香味總含著陽光的特有氣息,幹爽、清新,充滿田園詩味;這就是棉花,它一直在收藏陽光中的溫暖或者說收藏溫暖中的陽光。多少年前我從未注意棉花與陽光這種相融的過程,隻看到棉花極其單純的一麵——它僅站在棉田深處矚望,樸實的棉株如同棉農一樣健壯,一朵接一朵的絨絮潔白無瑕,一片連一片的景觀比試著藍天上有限的白雲,熏熱的夏季風在田疇上勁拂,調皮地搖晃著即將炸開的新桃。手搭涼棚的媳婦們頭戴方巾,身著薄衫臂挽竹籃穿行棉田之上,讓采棉的巧手親撫過每一朵笑臉般的棉花。在秋風搜索遺忘的棉朵之路上,所有的棉田交出了豐衣足食的遐想,由一輛輛板車滿載著走出村莊。漸冷的寒夜襲來時,新棉的氣息帶著陽光的味兒鑽進人們的棉衣和厚實的鞋底與夢鄉。棉匠徹夜不眠的槌聲發出時光裏激動的顫音,響徹在那些漫長的燭光之夜,嶄新的棉被有的織進了醒目的紅頭繩或藍毛線,寫著大大的“福”和雙喜字,新被總是綿軟闊大而沉重,壓著我小小的軀體,我蒙頭大睡時清晰地嗅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我並不知道這裏藏著一種叫做陽光的物質,它能用那非凡的體溫嗬護我度過嚴冬的酷寒。我果真是在這樣的棉花簇擁中一年年挺過來了,我摸著長滿胡楂的雙頰,感到陽光沉澱的絲絲厚度,我的皮膚也是陽光的一部分,它不僅走進我滾燙的血脈甚至淚水,而且穿透我的眼神撥動我的心跳與呼吸,我能說我與陽光不曾有過相遇嗎?今天,我抱起夜冷的棉被平鋪在陽台上,就這一個小小的習慣性細節,就足以令我對陽光懷有今生今世無法割棄的真誠。在陽光的承襲中,祖父歸於泥土,父親也已經蒼老,我的孩子正用思考的口吻質問著我:“你熱愛陽光嗎?”我說我已不能把額上的皺紋取下來,正像犁手不能取走地溝一樣,這漫漫光陰中什麼都在變遷中重新整合著,唯有陽光一如從前一樣慷慨與無私,在無數個夜晚我擁有它,在晴朗的日子我沐浴它,陽光滲透在我每一根棉線的經緯裏,又不被驚擾地鑽進了厚深的土層,在我的身上尋找著足以穿透的缺口,當一把彎刀割破我的手指,汗漬使血液凝結,陽光又把它蒸幹,在暴日下,我細嫩的皮肉被陽光咬住,白中泛紅,紅而變黑、發燙,爾後,起了水泡,繼後揭下油皮,那時陽光與血液一起糾結,生命與生活直接交融。我反倒並不自覺,嫌惡土氣的草帽,怯於陽傘的輕薄,臉上一層汗垢又是一層霜,奔跑在暴風雨下如寒秋的落葉,終究這一天似乎應該早早結束——我發現遊戲終歸遊戲,我開始了沉靜與從容的尋找,對陽光有了異樣的敏感與恩謝。這仿佛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世事是複雜多變的,人隻是陽光的追隨之物。在陽光中你隻有懷抱真誠和勇敢接受,方可承載生活的種種壓抑與悲涼。我終於有所發現,陽光無所不在,在那些茂盛著思想的頭顱裏無所不到地充斥,你越是接近,便越是有一種被金色的熱力吸引的感覺,所以當一位偉人橫空出世,他的智慧被等同為陽光時,我才毫無愧色地感到,一個人隻有為愛而活著,才不被失卻陽光的陰影所遮蔽,一個人唯其知道陽光產生的方式,才有可能永遠接近幸福的本質——確切地說,這是我從秋天的原野裏剩下的一株棉稈上看到的語句,而我今天心血來潮地閱讀它時,它悄然地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向陽光的窄門,它讓我看見了陽光的力正向我從前所不能發現的黑暗深處洶湧且噴發。

我渴望永遠像一朵新棉,珍藏陽光的氣息與熱力。爾後炸開生硬的外殼。

田園之戀

晨出田園,暮歸田園,這種與田園相依相守的生活經曆和得天獨厚的成長環境,使我分外地依戀鄉野,珍惜田園,它賜給我的一草一木,乃至我與其交融的一呼一吸,都深深地烙下我眷戀的印痕。

我喜歡赤足打田園經過,童年時代,我常常將自己歪歪斜斜的腳印與牛的蹄花一起印在那彎彎曲曲的田埂上。盛夏,我甘願將自己仰放在蓄滿秧田水的平滑的水麵上,讓雙腿擊蕩童真的回響。在清淺的池塘裏,亭亭荷葉的綠傘下,紅書包裏的句子和鄉村俚語一齊從我們孩子的嘴裏流淌,放逐紙折的小船和風箏,任其自由地遠去,接近天空和海洋。我讚美田園,讚美門前那株每年五月開滿紫花的苦楝,它教會我怎樣用一根麥笛向一位淳樸的女孩吹響七彩的思念;我讚美田園,讚美屋後整齊的菜畦留給我的一溜藍色的籬笆,它的花朵一直從春天開到秋天;我在那條終年潺潺的清水溪邊,在流水的啟示中獲得了少年的靈感。

田園生活,它作為人生之旅的一塊基石,作為稚夢初成的一隻搖籃,像永遠滋潤人生的那條長河,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