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時光向前01(1 / 3)

0000火車在夜裏穿行

夜裏,總要醒來幾次。

火車就這樣一遍一遍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了。火車從南方來或從北方來,大地在微微震顫,一個人久久地聽著,也會照樣安睡。

窗外黑乎乎的。夜色並不一團漆黑,漆黑的是未知,是思想不著的邊際。邊際? 對,就是那隆隆聲消失得不見蹤影的地方,或者更遠。連火車也不明白的遠,遠是對近處的人產生的感受,近處的人依然不知道自己正是那遠處的遠。

一個人站在鐵道旁,等一趟不明確的火車,即使是白天,與這一個黑夜又有什麼不同?隻是白天多了日光,有了更多的外出的人,若是在黑夜,也有這麼些人,不是節日,便是災難臨頭。黑夜是留給更少的一些人的,讓更多一些人沉迷於酣睡。那很少的一部分人如果白天站在鐵道邊,誰會認出他來,跟那些很平常的人沒有兩樣。

自從幾年前這兒修出一條鐵路,我就像突然間看到了那種遠。那遠中的茫然和遊移不定,我不明白自己幹了些什麼,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隻不過是在一條鐵道邊罷了,我不知道浪跡與歸來的終極意義。我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而火車上那麼多人還在趕路,他們是我的陌生人。每天,這種陌生的事實都如期而來,在一個準點的時刻,帶著他們向遠處去,遠處也許正是距他們最近的地方,我正是他們的遠。

白天,火車未來的時候,我從一架橋上經過,看到來來往往的一些學生沿著鐵道線回家或往學校去,他們很小的身子,使這根線綿延在一種意味無窮的未知裏。他們走在枕木上,我看見了生命的小和生活的累,他們也許心裏哼著支美妙的曲子,如果正如我所想的,我真替他們高興啊。誰也沒有理由驚醒他們,這種遠,也許你一世也不能抵達,腳所能印在路麵上的遠還叫遠嗎?遠,就是永遠的不知道的處所,唯有接近再接近,可是在遠而又遠的遠麵前,接近也隻不過是自我內心裏的一份神聖的感動。

一趟趟的火車就這樣走遠了,也許往深圳,也許往北京,或者更遠,不,一定更遠。我所熟識的這列火車,同一天會出現在許多人的麵前,或者一年年地奔波在同一條鐵軌上,它是我一個陌生的熟人而已,從未有對話的機會,可確實有內心的顫動。否則,我不會在夜裏常常屏息傾聽一列列火車的到來。我沉浸在大地微微的顫動之中,黑夜仿佛滋生出一種激情,在將一些不該停止的物推動。我可想象出一列車帶著光亮的長軀從那些垂立在站的陌生人麵前飛過。夜的微寒旋起一陣淒冷的風,雕刻著眼含遠方的那個僵滯的麵容。

火車喘著氣。它很累。規定的路線,規定的旅程,無休止的消耗,奔跑,奔跑。差不多沒有自己的意誌,而是任永遠怨憤的遠的意念在翻騰,一列火車和一個人,看在遠賜予的分上,還有什麼兩樣? 看火車的人和載人的火車,終於一一達成了內心的默契。一群群孩子每天在空無火車的鐵軌上,一腳一腳踏響著枕木,他們蹦蹦跳跳的背影遠了,小了,最終剩下的是永遠的長。

在這樣的黑夜,我聽出鐵軌的樂觀、平靜,安然於一列又一列火車的呼吸。

由遠而近,由近而遠。不是重複,是追蹤。一切在我的身邊奔跑,即使永遠隻是這樣單程地往返,對一列火車自身的要求和它運載的曆史而言,每一個時辰都不是斷開的,火車,在無數個夜晚,就是以這種方式向趕路的人作答:履曆表上沒有假期。

有老人常立在橋上看火車。祖輩從來沒見過火車,輪到自己,也隻是在年老了才有幸見識一下。看火車,已是這一生的滿足,這之前,所經曆的一生仿佛是一個黑夜,直到見到火車來了,幾分鍾,火車又走了,火車並沒有永遠停下來的想法。老人,已完成了一次長跑的尾聲。生命減速了,大有想讓出跑道的意思,他們站在橋上,第一眼看著這麼多車廂從橋下穿進去後又鑽出來,那種君臨天下的感覺定貫注全身,然而回憶的風頃刻間就把這樣的心境卷走了,一列火車最終從視線中消失,如一個負重的人。

鐵道邊,隻有年輕的腳步。

永遠的,它巴望許多人都在一個小站擁擠著。這樣的小站十分雷同:大而沉的背包、行囊、焦躁不安的眼神和原地亂踏的腳步。你看,真正的遠和真正的空源於內心。那兒還有燕子在飛?一晃而過的房屋讓位給異域他鄉了。天涯羈旅的遊子帶著落泊和堅定,向那票上的一刻淚水潸潸地作別。

唯有鐵軌在微微顫動。

夜行的火車,驚醒的仍是無限的遠。

沿著河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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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河深藏在春秋的深草裏,冬天,它深藏在沙裏;季節不會饒恕任何一個叛逆者,哪怕是一條終年選擇自己意誌的河。一個獨旅天涯的人,想走就走到河邊,想坐就坐在深草裏。河,隻不過是在製造欲望的間隔,不知是在考驗還是要鍛打一個人的精神,此岸與彼岸,僅僅隔過一條河麵,有時是空空的河穀,有時是那柔軟卻像鋼鐵般堅硬的水。

岸是草長的地方,所以,一個人正如一茬草,在河沿上佇立或走動,背影依然是一棵草。沒有什麼力量願意把這棵草的命運放大,草安然的是自身對於生命的短暫而持久的等待,草放大自己的生命,故每一秒鍾都足夠清晰、漫長,草在風中紛亂,人在思緒中紛亂,河沿上的背影總是很模糊,在淡遠的襯景中像記憶中的歲月,草的真實的來路,原亦是一串夢幻被鑲嵌在時光中。假若從河邊過來一頭牛、一隻羊、一群野馬、一些蝴蝶,當野花放出青春的氣息,秋氣突然要收走潮濕的草色,一定還會感覺到這個如草一樣在這裏沉思過的人,他紛亂的思緒正在那些草尖上行走,像吐著飛絮的棉,滑過露水和霜花。

草使用時間,比人更看重眼前。

河床是水走的路,所以,人真的比不上水,水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水的行走隻能讓更多的人大發悲憫。水沉重地邁進而步伐竟是輕盈的,人所獲得啟迪的是自己永遠對自己的追逐,像一個人永遠跟自己賽跑,把自己莫名地要趕往一個未知的地方去,而未知到來了又是什麼呢?重複或重演。世上也許隻要一本劇作就足夠模擬出其中的一切。可是,水總是要加進人的想象,一個行走者,常常像一滴水一樣隱匿在無數滴水彙聚的河道裏,它的無限憂慮清朗如倒映河麵的藍天,沉痛的心遊走如雲,咆哮的聲音像午夜裏一道輕柔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