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又是一個年齡概念。人生而幼,不可謂成人;幼而學,學而長。人的學習與成長也是社會道德內涵不斷擴充的過程。人是一個自然的人,但不能僅僅是一個自然的人。所以“人”與“禽獸”的區別,無非就是人所具有的社會性,也就是“禮”,就是人之“義”。
最晚自西周開始,中國就有了比較完備的成人禮。男子行冠禮,女子行笄禮。一般說來,士人二十而冠,天子、諸侯、大夫的冠禮相對較早。女子一般十五許嫁,許嫁則笄;如尚未許嫁,則二十而笄。在周代,人八歲而入小學,開始學習灑掃、應對、進退之禮,及禮、樂、射、禦、書、數等知識。等到十五歲時,貴族子弟、民之俊秀都要入大學,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這樣經過十幾年的學習,一個人就由少年成長為青年,由不諳世事的孩子變成能夠承擔社會義務的成年人。
孔子收徒授學有一個基本的規定,就是年齡要達到十五歲。也就是舉行過“束脩”禮的孩子來求學,他一般不會拒絕。因為這樣的孩子已經開始懂事,已經能夠慢慢理解社會與人生。到二十歲行冠禮之後,他們便開始享有成年人的權利,開始對家庭和社會盡自己的責任。因此,冠禮就是對其“成年”的認可,是其正式步入“成年人”行列的標誌。
人而成人,就應當對社會倫理或行為準則有較為準確的認同。成人禮是人生禮儀的重要環節,行過成人禮,證明已經長大成人,可以結婚成家,可以作為成人社會的正式成員。行過冠禮,就應該切切實實擔負起自己的職責,盡好自己的家庭責任和社會義務,而不應讓言行、思想繼續停留在孩提時代。人在成人之後應當穿著得體,行為得當,言辭和順,不應再像頑皮的孩童那樣什麼都不管不顧。對於一個長大成人的“人”,應當懂得“人義”,即做人的基本要求,應認同這些人倫,形成基本的是非觀念,從而取得實踐“人義”的基本前提。
本章,子路向孔子請教成人的標準與要求。孔子認為“像臧武仲那樣有智慧,像公綽那樣清心寡欲,像卞莊子那樣勇猛,像冉求那樣多才多藝,然後按照禮樂的要求去行動,也應該是‘成人’了吧”。但這個要求實在是高,退而求其次,他說:一個人看到財利想到道義,見到危難勇於擔當,長期困頓而不忘平生諾言,就可以稱為“成人”了。
總之,成人有著很高的要求。世上難有完美無缺的人,卻存在完美無缺的人格。人可以通過學習、努力向完美無缺的人格靠近,無限量地靠近,後天的學習和努力就富有意義和價值。
14。13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公叔文子:衛國大夫公孫拔,諡號“文”。
公明賈:衛國人。
提到成人,提到完善的人格,道德君子,仿佛應該舍己為人,不苟言笑,如同蠟像一般。果真如此嗎?若是果真如此,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真實生命嗎?孔子聽說公叔文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言、不笑、不取,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於是孔子向公明賈請教。公明賈回答得很清楚,他認為說這樣話的人講得有些過了。一名真正的君子、成人,該說話的時候說話,開心的時候才笑,符合道義時才取。如此,人將不厭其言、不厭其笑、不厭其取。如此才是和順積中、平和中正的真君子,真正完美的人格。
14。14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防:地名,武仲的封邑。
要:要挾。
臧武仲憑借他的封地防邑請求魯君為臧氏世代授封,雖有人說這不是要挾國君,但是我卻不相信。
雖然孔子十分讚賞臧武仲的聰明睿智,但認為他並沒有達到古代的“成人”的標準。臧武仲處於逆境時,忘記了他作為大夫所應有的準則。換言之,就是在臧武仲得罪魯國執政者之後,沒有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關於臧武仲得罪魯國執政者之事,參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14。15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譎:詐,欺詐,玩弄手段。
齊桓公、晉文公都是春秋時期有名的霸主,是典型的實力派,但孔子對他們評價不一。其中齊桓公站在正方,而對於晉文公,孔子對他是不滿的。孔子不會妄加品評人,他的評論都是基於事實的理性判斷。
晉文公曾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實質上卻是召周天子參加會盟。此事記載在《春秋·僖公二十八年》中,孔子避諱為“天王狩於河陽”,其實就是周天子被晉文公要挾,孔子還要為其名曰“去狩獵”。《左傳》解曰: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
由此可見,孔子對於晉文公的行為十分不滿。齊桓公雖然也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但對周天子還是比較謙恭的,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14。16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公子糾:齊桓公的兄弟。與桓公爭位,失敗被殺。
召忽:與管仲同為公子糾的家臣。公子糾爭位失敗被殺後,召忽自殺,而桓公聽從鮑叔牙的建議,對管仲以禮相待,終於使管仲歸服桓公。鮑叔牙又讓位於管仲,於是管仲成了齊國的執政大夫,並成為齊桓公成就霸業的首要功臣。
九合諸侯:指齊桓公多次主持會盟,維護了諸侯之間的秩序與和平。九,虛指,多次。
本章談論管仲,子路認為管仲“未仁”。理由是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召忽自殺殉主,管仲卻沒有自殺殉主。孔子認為管仲“仁”,理由是“桓公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停止了武力爭戰,是依靠管仲的力量”。
14。17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微:假如沒有。
被發左衽:當時少數民族的風俗。被,同“披”,被發,披散頭發。衽,衣襟;左衽,衣襟向左邊開。
為諒:遵守信用。諒,信用。
自經於溝瀆:自殺於溝渠之中。
子貢與子路有相近的觀點,認為管仲“非仁”,理由與子路同出一轍。這次孔子講得更詳細些。一是講管仲的功勞。他輔佐桓公,稱霸諸侯,匡正了天下秩序,老百姓至今還分享著他的好處。如果沒有管仲,恐怕我們也要成為夷狄之人了。再就是,大丈夫要建功立業,行道於天下,又何必拘於小節?沒有像召忽那樣為公子糾而死,是因為死了就什麼意義都沒有了。所以管仲思慮大義,並不被死的條框、世俗見解所束縛,因此而建功立業,這是無可厚非的。召忽雖一死了之,但為了成一己之仁,又有什麼好被讚許的呢!
孔子心中所奉行的道,是天下國家之王道,是大道。行大道需要大其心,才能入其道,自然要有洞察本質的智慧與膽識。
本章和上章可以放在一起讀,就知道許多人對管仲都有誤會,即便是子路、子貢這樣的較為明達者都並不能真正理解,由此可知,真正的仁需要勇氣。難怪孔子曰“仁者必有勇”,無勇者根本就成就不了“仁”。
14。18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臣大夫僎:臣大夫,大夫的下屬。僎,人名。春秋時期,有些行政長官或者卿的屬官也可以被稱為大夫,例如孔子的父親叔梁紇曾任陬邑大夫,子路曾為衛國的蒲邑大夫等。
據《逸周書·諡法解》,有六種情況可以諡為“文”:經緯天地、道德博厚、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憫民惠禮、賜民爵位。讀本章知公叔文子能夠提拔自己的家臣為國家效力,與自己共進為公朝之臣,如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引用洪氏曰,說明公叔文子具有三種品質:“知人”“忘己”“事君”。結合本篇第十三章孔子與公明賈談起公叔文子的美德,他該說話的時候說話,開心的時候才笑,符合道義時才取。如此,人不厭其言、不厭其笑、不厭其取,完全可以配得上“文”的諡號。
14。19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在更多的時候,人更近於魔鬼與天使的複合體。但魔鬼與天使的秉性彰表在不同方麵。本章,孔子與季康子之間論政,或者孔子論衛靈公無道的表現,希望激起康子的有道。但季康子是典型的結果導向主義者,既然衛靈公如孔子講的那般無道,為什麼衛國還沒有滅亡呢?接著,孔子談起衛靈公具有天使秉性的方麵,他善於用人。仲叔圉處理外交事務、接待賓客,祝管理宗廟和祭祀,王孫賈掌管軍事。這些大臣們各就其位,各負其責,衛國怎麼會敗亡呢?
衛靈公在用人方麵的確是有一套,在《孔子家語·賢君》篇中,孔子亦講述了衛靈公任賢的許多事:
靈公的弟弟叫公子渠牟,他的智慧可以用來治理一個諸侯大國,他的誠信可以用來守住該國,靈公喜歡他並任用了他。又有個叫林國的士人,發現有才能的人必定要推薦他做官,而那人辭官後,林國又將自己的俸祿拿出來與他分享,因而靈公那裏沒有沒被人用的士人,靈公認為他是賢士並且非常尊敬他。又有一個叫慶足的士人,衛國發生大事,就必定被起用來處理事務,國家平安無事時他就隱退,以讓其他賢能的人被容納於朝廷,靈公喜歡他並尊重他。還有一個叫史的大夫,因不能實踐自己的主張而離開衛國,靈公就在城郊住了三天,不近聲樂,一定要等到史回國之後才敢回宮。
可與本章對讀。
14。20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
怍:慚愧。
孔子認為講起話來大言不慚的人通常都靠不住。
孔子讚賞的是“仁者,其言也訒”,認為“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在《論語·顏淵》篇中,孔子將這樣的話講給司馬牛聽。
事實是,隻有對於“為之難”有著真切的認知,才會為之而加倍努力,付諸行動,而不會誇誇其談,大言不慚。
14。21陳成子弑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
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弑:臣殺君、子殺父。
陳成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殺了齊簡公。孔子認為魯國應該去主持公道。他沐浴而朝,鄭重其事地稟告魯哀公,請魯哀公出兵,伸張正義。可是,魯哀公和齊簡公的境況又有什麼區別呢?自己也隻不過是個擺設,是個傀儡。他讓孔子去告訴魯國權力的實際掌控者——季孫、孟孫、叔孫。孔子又奔往這三家,一一告之,請這“三子”討伐陳成子。這三家都不同意派兵討伐。
想想魯國的這三家大夫,他們本身就是“陳成子”,讓他們出兵討伐陳成子,不就等於讓他們自己扇自己耳光嗎?不同意,才是正常的。若是同意,就真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由此看來,對於這樣的結果,孔子是有著清晰的預期的,但他的行動還是奔往相告。一方麵如他自己所言,自己曾是魯國的大夫,要履行職責。另一方麵,還因為他有著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總是盼望著事情能有所轉機。萬一太陽真從西邊出來呢?即便是有一絲曙光,他也希望爭取到整個黎明。如泰戈爾所言“泥土飽受侮辱,卻以花朵作為回報”,這就是泥土的一片深情了。
14。22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關於事君之道,孔子對子路講道“不可欺君,可以犯之”。犯之,不是冒犯,是“忠焉,能勿誨乎”。真正的忠誠就是敢於犯顏直諫,但這需要真正的仁,真正的勇,也需要真正的智。
14。23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君子所通達的是人生的境界與追求,小人所通達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不是講君子不需要“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是不為之所束縛、牽絆。
14。24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關於學問,有人總結有多種做法。人在江湖、言不由衷的“學問”,是假學問;安居象牙塔、不問世態炎涼的學問,是純學問;察古今之變、究興亡之術的學問,是真學問。孔子所言學,是學道,是“察古今之變、究興亡之術”的真學問。
即便所做的是真學問,為何而作?動心起念是根本。為的是將自然生命不斷地向德性上提,還是追求生命欲求的無限滿足?是自我成就的達道,還是對於他人的要求與約束?是向往內在生命的平和與滿足,還是成為向世人招搖顯擺的工具?孔子認為古之學者是為己,一切都在向內求。有著充分的向內求,才能真正地向外走,為己才可為人。這樣的學者才可真正求得各種正確知識,如徐複觀先生所雲,他們可以冒悲劇性的危險,不逃避,不詭隨,把自己所認為正確而為現實所需要的知識,傳播到社會上去,在與社會的幹涉中來考驗自己,考驗自己所求的知識的性能,以進一步發展、建立為我們國家、人類所需要的知識,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學者。
14。25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衛國大夫,名瑗。
孔子讚賞向內求之人。本章,蘧伯玉就是這樣一個人。孔子詢問使者:“蘧伯玉在忙些什麼?”使者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作為一名大夫,他沒有天天忙於施政,而是天天思過,希望減少自己的過錯,但是沒能完全做到。老子曰:
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複眾人之所過。
聖人以不欲為所欲,不追求珍貴財貨;學習自然,反眾人的過失而行之。人的本能是很容易看到別人的過錯,那麼眾人所易犯、常犯的過錯不在自己身上發生,就越來越接近聖人了。
孔子連聲讚歎:“他真是一位好使者!真是一位好使者!”
14。26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君子謀政之本就是當位而行。怕的是自己分內的事情做不好(在其位,不謀其政),還老惦記著別人的事(不在其位,謀其政),評三論四,會很麻煩。
14。27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言與行一致是最佳。一定要在二者之間選擇,孔子讚賞“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認同“訥言敏行”,以“言過其行”為恥。
14。28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人生之途做到“不憂,不惑,不懼”,夫複何求?如此看,追求仁、智、勇的路途之上很美,盡管走過去,因為美麗的花兒會一路開放。
孔子自謙,認為關於君子的這三個方麵,自己沒能做到。但子貢洞明,他知道這正是孔子的寫照。
14。29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方人:評論別人的長短。
評論別人的長短,是言語科代表的習慣,也是最大的毛病。一聽子貢對人說三道四,孔子就要說說他:“子貢,你就真的比別人賢能嗎?我可沒有那麼多閑工夫去評論別人。”
14。30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一名君子應該以何為患,又不應該憂患什麼?孔子認為君子當憂患的是自己沒有勝任的能力,患其不能。有了能力,就不患無位,不患別人不了解自己。即便是不了解,他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是反過來,他還患自己不了解他人。總之,都是對於自我的堅定,對於自身的察量,以及對於他人的寬大與包容,進而無所畏懼,哪怕自己站在屬於少數的一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