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旅祭泰山,自然是祈福,希望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可若是人做了違背天理的事情,莫說是泰山之神不福佑,老天也不可能福佑啊!這個道理,凡是知禮懂理的人都明白。林放都知道問及禮之本,泰山之神當然更是明達。若是連人都不如,怎麼做神呢?所以,即使是你季氏去拜祭它,它也不可能保佑你啊!所以,孔子歎息,深深地歎息。他知道又有人奔向了懸崖邊,可是那個人卻不知道那兒是懸崖,希望能救他,在懸崖邊拉他一把,事實上卻是無能為力。

3。7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揖讓而升,下而飲:揖讓而升,揖讓而下,揖讓而飲。射箭比賽時,先打躬作揖,互相謙讓;射畢下堂,又打躬作揖,互相謙讓;最後,勝者罰負者飲酒,仍要打躬作揖,互相謙讓。

這裏的“射”不是作為“小學”六藝的射,不是“小藝”,而是屬於作為“大藝”的“禮”的範疇。

本章是孔子對鄉射之禮的論述,邢昺《疏》所謂“言射禮有君子之風也”。看似在觀鄉射,其實是在觀禮。每項活動都是教化之方,也是娛樂之具,有它的意義所在,表達著一定的道理。鄉射禮昭示的是“爭與讓”“爭與愛”的和諧同一。麵對最後的結果,成亦瀟灑,敗亦瀟灑,其爭也君子。

在《孔子家語·觀鄉射》篇,孔子在觀鄉射禮時講道:“射箭者祈求射中目標,就是為了使自己免受罰酒。酒,是用來奉養老人和病人的。祈求射中而免受罰酒,就是辭謝別人的奉養。”這樣看,對於射不中的弱者或不肖之人,反而是眷顧的。強者理應辭謝別人的奉養。

3。8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素:本色,白色。

絢:文采。

起:啟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前兩句出自《詩經·衛風·碩人》,後一句一般認為是佚詩,也有人認為是後人對前兩句所作的評析。原意是形容女子笑靨可人,美目婉轉,像潔白底子上畫著多彩的線條。

孔子重《詩》教。孔子認為《詩》中有先王之道與“禮之義”,故取以教化弟子;又因孔子之前貴族社會已有賦《詩》“斷章取義”的風氣,孔子繼承了這一傳統,發掘《詩》中的先王之道與“禮之義”,以闡發自己的政治思想與人生追求。對子夏的提問,孔子卻特別指出,要在潔白的底子上塗以色彩;子夏領會夫子《詩》教本旨,理解到應在質樸、純真的基礎上施以禮文裝飾。孔子認為是子夏啟發了自己,現在可以一起來討論《詩》了。這是多麼美妙的師徒間的心神相會。

在《孔子家語·好生》篇中有這樣的記載:

孔子占得《賁》卦,看起來,神色嚴肅,憤慨不平。子張不解。聽說卜者得《賁》卦,是吉祥的征兆,但老師憤慨不平,歎息不已,很是不滿,何故呢?孔子講道:“因為它帶有迷離之義。在《周易》中,山下有火為《賁》卦,不是顏色純正的卦象。就本質來說,黑色、白色都應當純正。現在我卜得《賁》卦,不是個好兆頭。我聽說紅漆不用文飾,白玉不用雕琢,為什麼呢?這是它本質有餘,不接受任何雕琢的緣故。”

孔子崇尚質樸、黑白分明、天然去雕飾。這個故事與此章可以合觀參驗。

3。9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杞:古國名,周初所封,都城原在今河南杞縣。後因國家弱小,屢次遷移。

宋:古國名,微子所建,殷商王室之後。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南。三代時有滅其國而存其祭祀的傳統,因桀、紂有罪而其先王禹、湯無罪,故周朝因其舊民另立一國以存其祭祀。杞、宋分別為夏、殷之後。

文獻:文,指記載禮製的文字資料;獻,指熟悉曆代典策的賢人。

怎樣使更多的人對禮樂文明有著真切的認知?除了動之以情,在情感上取得信任,還要曉之以理,在理性上使人信服,有理有據才是好。有理有據,可征驗,才可信服,孔子就在做這樣的工作。他從文獻入手,因為文獻是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認知文化,尤其是認知古代文明的重要抓手。

孔子認為夏、商、周三代的禮樂製度之間是損益發展的關係,周代禮樂在基本結構與精神上承自夏、商,而損益其不足,故三代文化在根本上是一脈相承的。由於周之禮樂文化是夏商文明發展的結晶,故孔子對其十分重視,並加以認真學習。但由於曆史發展、社會變遷,很多曆史記載及文物已湮沒無聞,甚至對於前代故國也缺乏相關的記載與文化遺留,孔子欲詳知其禮而不能征驗,是以感歎不已。這同時反映了孔子在治學中信而有征的求實精神。

3。10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禘:禘祭。天子宗廟之大祭,祭祀群廟,五年大祭一次。此禮隻有天子才有資格舉行。隻是由於周公對周朝有莫大之功,故成王特賜周公可以行禘祭,而魯以後諸公沿用此祭,僭用此禮,已屬無禮。

灌:本作“祼”在祭祀的開始,用鬱鬯之酒(一種用黑黍釀成的酒)來灌地降神的儀式。

朱熹認為魯舉行禘祭本來就失禮,由灌禮而觀,浸以懈怠而無足觀……至此而失禮之中,又失禮焉。

禮應該表達理,通過觀禮而受熏化,明達道理。但若是此禮不合理,就無有可觀之處,孔子自然就“不欲觀之矣”。

3。11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上一章講到孔子看到的禘祭不合禮、不合理,那麼合理的禘祭之禮該如何?有著怎樣的表現、意義和內涵?有人向孔子請教關於禘祭的學說。孔子說:“我不知道。懂得禘祭學說的人去治理天下,就像將天下放在這裏一樣簡單吧。”邊說邊指向他的手掌。

關於“禘之說”,孔子真的不知道嗎?不是孔子不知,而是這其中的意義實在是重大。在《孔子家語·廟製》篇,孔子專門講述古代的祖廟製度:祖即祖有功,宗即宗有德,有功有德者方可享有祖宗之廟。開創一個新紀元之人當然有功,稱之為祖,成為祖,而事業的傳承需要有德之人,厚德之人、所以因有德,稱之為宗,成為宗。有功、有德、方有位,而名與功偕,名位與實際功德匹配,方可享有其位,其廟不毀。

關於廟祭的製度,自從有虞氏到周一直未變。凡是四代帝王提到郊祭,就是祭天祭地。所謂禘者,即為祭祀群廟,五年大祭一次。

關於祭祀祖廟的意義,《中庸》記載孔子說:

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核心就是事業的傳承,傳承禮樂,傳承宗法,傳承功德。將這種情思寄於郊社之禮、禘嚐之義,祭天祭地,祭祀列祖列宗,引導的是勿忘祖宗,勿忘天地,勿忘本初,勿忘其功德。以有德樹新功,才可以真正地繼人之誌,述人之事,有著事業的代代傳承,生生不息。能做到這一點,天下、國家運轉有序,天下就似在手掌之內。運籌於手掌之中,亦決勝於千裏之外。

3。12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神,是有,還是沒有?是真的存在,還是虛無的幻想?這個“如”字用得好,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心誠則靈,至誠無息。心在,神就在。神在何處?就在自己的心中。何者為神?自己就是神。祭神,看似在向神靈祈請,其實是在祈請自己的心神,如此才有心神相通,才會如有神助。

但是,若是“吾不與祭”會怎麼樣呢?人都不在,神從何來?即便是神來了,可是“我不在”,神又與誰相會?自然是“如不祭”。

3。13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王孫賈:當為周朝王者之孫,此時仕於衛,為靈公大夫。

奧:本為室之西南角,尊長居之,也是祭神方位,隱喻為當尊之人。

灶:燒火做飯的設施,引申為灶神,以喻當權用事之人。

王孫賈作為周朝王者之孫,在衛國出仕,作為客卿,他自認為應該就是那個“灶”,當權用事之人。他看似在問孔子“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其實,是在告誡孔子“與其媚於奧,不如媚於灶”,“縣官不如現管”。但孔子不買賬,並不認同王孫賈的觀點。孔子認為若是違背了天理,無論媚於何方神聖,做怎樣的禱告都無用。想一想,若是自身行為不端,巴結什麼人也都沒有用。

孔子這樣講,自然有他的道理。

上一章言“祭神如神在”。祭祀貴在有一顆誠敬之心,至誠無息。誠敬源於仁愛,誠敬生發仁愛,但是“巧言令色,鮮矣仁”。花言巧語,裝模作樣的人很難有仁愛之心,談不上誠敬之意。所以,無論是“媚於奧”,還是“媚於灶”,隻要是“媚”,動心起念就偏離了。心正,才有意誠。反之,心不正,意不誠,連神都敢騙,自然是“獲罪於天”,祈禱能有什麼意義呢?結果自然就是“無所禱也”。

敬於神與媚於神,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同理,敬於人與媚於人之間,也是如此。

讀此篇,再回味孔子那句話:“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連林放都懂的道理,泰山怎麼會不懂呢?連人都懂的道理,神又怎麼會不明白呢?!難怪孔子深深地感歎:嗚呼!怕的是有些人形似人,本質卻不是。

讀此章還知,“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可能是“縣官不如現管”的“理論根基”。

3。14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鬱鬱:形容事物盛美、繁多。此指富有文采。

本章是孔子對周代文化的整體認識。孔子認為夏、商、周三代文化是損益發展的,周代禮樂文明是在夏、商基礎上有所借鑒,有所損益,發展而成。在對夏、商、周三代文化進行比較的基礎上,孔子認識到周文化繼承了夏、商的主體結構與基本精神,更加充實燦爛,令人向往,主張“從周”。

讀此章也可以看出“禮以時為大,以義為大”。《禮記·樂記》雲:

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

每一個時代都有對禮樂的時代要求,時代的融入性是禮能夠通行的至高原則。對於時代所賦予禮樂文明的價值,應該立足於當下來認真審視,濟古維來。如此,禮樂文明就會如生命一樣永恒,沒有窮盡,永不停息。孔子才會在幾千年以前就在講,好像所有的道理都被前人說盡,但是一切又在等待著從頭說起……

所以,孔子說“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今日,我們亦要說,今日之文明,今日之禮亦是多代文明、中西文化損益的成果,中西合璧,古今交融,亦是鬱鬱乎文哉!尊重國際通用禮儀規範,尊重多元文化,尊重東西方文明,吾從今朝!

3。15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太廟:古代開國之君稱太祖,太祖之廟稱太廟,此指魯國周公之廟。

鄹人:指孔子父親叔梁紇,曾為鄹邑大夫,古常稱某邑大夫為“某人”。鄹:春秋時魯國地名,在今山東曲阜東南。

孔子進了周公廟,每件事都發問。有人便說:“誰說叔梁紇的兒子懂得禮呢!進了太廟,每件事都要向別人請教。”孔子聽到這話後,說:“這正是禮啊。”

此章記述孔子“慎禮”之態度。孔子很早就以博學知禮聞名,孟僖子臨終命二子從孔子學禮即是明證。但孔子自稱“學而知之”,並非天生博學,其知禮也有一個過程。對自己不懂的禮製、禮儀、文物,孔子以實事求是、虛心求教的態度待之,並認為這才合乎“禮”的規範。事實上,不是“生而知之”,而是這種虛懷若穀的態度最終成就了博學知禮的孔子。

讀此章知,博學從不知,進而“每事問”開始。不知而求知方是真知,不懂禮而問禮才是真正的懂禮。

3。16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隻有“每事問”,才可搞清本末,認知本源,在此基礎上正本清源,進而疏通知遠,知古博今。本章,孔子要講一講古之道中對“射”的認知。孔子說:“射箭不以射穿箭靶為目的,人們發力有不同的等級,這才是古代的射禮之道。”

關於射禮的源起,《樂記》中這樣記載:

孔子與賓牟賈談到《武》樂,事實上《武》樂是一部典型的史實樂舞,講述了武王伐紂的前前後後。其中武王克殷之後,將戰馬散放到華山之陽,將牛散放於桃林之野,不再作為戰備的車馬使用;將戰車和盔甲收藏在府庫中,將武器用虎皮包好,不再使用;將作戰有功的將帥之士分封為諸侯。然後,天下的人就都知道武王不再發動戰爭了。這時,將軍隊遣散在郊野舉行射禮,左射《狸首》,右射《騶虞》,穿透箭靶來習武的射習就消失了。

和著音樂的節奏,射禮成為了禮的載體,有著“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的內涵,並非重點彰表力量的較量。

3。17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告朔:每年秋冬之交,周天子把第二年曆書頒發給諸侯,內容包括有無閏月,每月朔日是哪一天等,稱為“頒朔”。諸侯則接受曆書,藏於祖廟。每逢初一,要殺一隻羊,祭於祖廟,稱“告朔”,然後回朝聽政,稱“視朔”或“聽朔”。在孔子看來,“告朔”乃是周禮,實際象征著周王朝的權威,因而必須愛護、維護此禮。朔,陰曆每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