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紐扣
1.豆花
夜幕降臨的時候,整個果園黑了一陣兒。媽媽桂香去尋小羊了,留下星鎖和繭兒呆在家裏。
星鎖纏著要和媽媽一道去尋小羊。
媽媽說:“園子裏到處都是泥,說不定還會遇到蛇,你在家好好照看繭兒吧,可千萬別讓她出園子。要不找完了羊還要去找她。”
媽媽知道星鎖害怕蛇,一聽說蛇星鎖就不再吱聲了。除了蛇,他還害怕狗,他被狗咬過。那是禿頭隊長的兒子九根養的狗,一條看上去外表很溫馴的狼狗,九根牽著它,在場院裏溜達。它見了星鎖還搖尾巴呢,星鎖就蹲下身和它玩了一會兒,玩了一會他就要走,哪知他剛抬腿離開,就聽見九根從身後打了一聲呼哨,那條狗就嗚地一下撲上來,咬了星鎖的腿。半個多月過去了,星鎖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
打那以後,星鎖就怕起狗來,他還知道狗很不好玩兒,你和它玩得再好它也要聽主人的話。
白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果園內外到處濕漉漉的,他看見媽媽從土炕上的一堆稻草裏摸出一隻明亮的東西,隻聽哢嚓一下,從那裏射出一束微黃的光芒。那是一隻手電筒。她拿著它就到果園深處去了。不一會兒,他聽到媽媽拉長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她叫著小羊的名字:
“豆花!豆花!”
媽媽走後,星鎖搬了一隻木板凳,坐到院子裏。眼先是黑了一陣兒,很快就亮了起來,周圍的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了。
他說:“繭兒,瞧,天上出星星了。”
二姐繭兒在油燈下漫不經心地編著一根草繩,她要用草繩去絆野兔。繭兒不理他,她在一心一意編著草繩,從鼻子裏流出一條長長的鼻涕蟲兒。她今年十四歲了,可還是說話吐不清字眼兒,把吃飯叫成“掐飯”,喝水叫成“喝匪”。聽村裏的人說,她像大姐月兒生來就是個聾啞女孩一樣,她一生下來就是個傻瓜。可奇怪的是繭兒竟會編好看的草繩,還會在果樹與果樹之間下上個套兒,隻是從來沒有逮住過野兔,但有一回,卻鑽進一隻灰褐色的地鼠。一隻好大的地老鼠啊,繭兒把它養在了籠子裏,每天給它水喝,還喂它米湯。
“繭兒你瞧,月亮出來了。”
月亮先是探頭探腦的,身邊是大朵大朵的白雲,月亮的身上像沾滿了泥點兒。過了一會兒,它一下子就變得亮閃閃的了。那些星星們就開始淡淡地隱去,草棵上的露水都灼灼發光,小蟲子叫起來。風送過來陣陣草木的清香,要把心肺浸透。果園外麵是莊稼地,裏麵活動著大大小小的動物。
月亮照耀著田野,田野上布滿了跳動的斑點和黑色的陰影。
星鎖突然聞到一股焦糊氣味。進屋一看,繭兒原來是睡著了,繭兒說睡就睡,有時好好的吃著吃著飯,她就會打起呼嚕,碗裏的稀粥灑到地上;還有一次,她居然在廁所裏的茅屎坑旁蹲著睡著了。此刻,她黃黃的頭發正被油燈燒得哧哧作響,手裏的草繩編了半截兒。三隻飛蛾在圍著繭兒飛呀飛的,繭兒的身子下麵有了一灘尿液,散發著淡淡的腥臊氣味兒。
星鎖吃驚地叫起來,一邊一口氣吹滅了油燈。
他喊道:“繭兒,你快醒醒。你的頭發被火燒了。”
他喊道:“傻瓜繭兒,你快醒醒,你又尿濕了自己的褲子。”
星鎖一邊叫著,一邊用手去搬繭兒的身子。繭兒的身子死沉死沉,星鎖使出很大的力氣也搬不動。繭兒發出香甜的鼾聲,嘴角下流出一彎亮亮的涎水,像月牙。星鎖靈機一動,到廚房裏拿了一根木棍子,朝牆上的籠子使勁兒一桶,那隻地鼠受了驚嚇,吱吱地尖叫起來。繭兒打了個激冷,呼地一下醒了:
“哎呀,人家的耗子!人家的耗子!”
“來了來了。”
星鎖咯咯地笑起來:“傻繭兒。”
這時候,星鎖仿佛聽到外麵有一陣很奇怪的聲音,就收住笑,仔細地側起耳朵來聽,外麵起風了,嗚嗚的風中好像有人在喊。喊什麼卻聽不清楚。他就說:“繭兒,快放下你的耗子。你聽聽外麵是不是有人喊叫。”
繭兒脫口而出:“嘿嘿,喊救命。”
那隻碩大的地鼠在她黑黑的小手跳來跳去,像個玩雜技的小醜。
星鎖嚇了一跳,說:“繭兒你胡說,快閉上你的臭嘴。你嚇不了我。”
繭兒說:“嘿嘿,是喊救命。”
星鎖就當真地聽了,耳朵一陣嗡嗡響,他就來到院子裏,卻聽到一隻雞發出一陣哇哇的慘叫——正碰上一隻黃鼠狼叼住了雞窩裏的一隻老母雞。
“啊。”
星鎖順手抄起靠牆而立的掃帚,追趕盜賊。那黃鼠慌慌張張地丟下雞,放了一個奇臭的屁,越牆逃走了。
“呸,呸”。星鎖把渾身哆嗦的雞放進雞窩,回到屋子裏。見繭兒已經躺到炕上睡了。他打了個嗬欠,靠在繭兒身邊,躺了下來,黃鼠狼留下的氣味在他的鼻尖上,久久未散。
天快亮的時候,星鎖被一股刺鼻的酒氣熏醒了,朦朦朧朧地感到是爹回來了,爹一回來就會睡在他們的另一頭。
對於星鎖來說,爹是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
再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媽媽,她全身上下濕淋淋的,懷裏抱著可憐的豆花。
2.一口井
天亮之後,二嬸從村子裏來了,蘭兒手裏拿著一隻吹大的氣球,尾隨而至,像個小跟屁蟲。一進院門,二嬸就喊媽媽的名字:“桂香!桂香!起來麼?”
星鎖揉揉眼睛,應了聲:“二嬸。”
二嬸說:“咦,星鎖,你媽媽呢?她朝我借發酵麵,我給她送來了。”
星鎖拿眼巡視了一圈,見爹正四仰巴叉地在呼呼打鼾,繭兒背對著他睡覺,嘴裏還喃喃地咕噥著關於大老鼠的夢話。昨晚媽媽沒有回來。
他說:“媽媽找豆花去了。”
二嬸說:“那隻小羊麼?怎麼丟的?”
蘭兒說:“哎呀,豆花丟了?”
豆花原本是二嬸送給星鎖玩的,是蘭兒抱到果園來的。那一天,他們抱著豆花在果園裏玩,喂它吃春天鮮嫩的青草。豆花太小了,還不怎麼會吃青草,蘭兒就采一些正在開放的蘋果花放到它的嘴邊,蘋果花的氣味熏得豆花直擺頭。星鎖就拿了一隻自己製造的小木桶,到屋子後麵的井裏去汲水。那口井是好多年前村子裏人打的,是村裏人沙地上打出的第一口井,開慶祝會那天,當時的公社領導也來了,還給它冠名叫“一口井”。有第一口井就會有第二口井,村裏人很快打出了八十八口井。後來,“一口井”的利用價值漸少,隻能用來澆灌蘋果園,現在則變成了一眼枯井。連澆蘋果園也不能了。
那時候,蘋果園剛剛建起來,離村子很遠,誰都不願意來照看。禿頭隊長十分著急,想了半天,就找到了當記工員的桂香。
他說:“桂香,和你商量個事兒。”
“什麼事?”
“村東的果園建起來了,沒人照看。你帶著孩子們去吧。甭管刮風下雨,算出滿勤。正好,讓麻包沒地兒喝酒去,他若再這樣喝下去,非喝死不可。你怎麼不管管他呀?你管管他,嗯。”
桂香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想管他,是我管不了他。”說著,就用曖昧的眼神兒白了禿頭一眼。“他死了不是正好?”
禿頭隊長臉紅了,幹咳了一聲:“咳,這是說正事呢。你看你?”
桂香說:“那個瘋子大山不是就在果園附近住麼?讓他看著不是正好?”
禿頭隊長差點兒急了,一跺腳說:“哈!你也真敢扯!他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你讓他看,他還不把鄉親們的勞動果實都糟蹋了!”
見桂香不再吱聲,禿頭隊長就撫摸了桂香的肩膀,軟軟的肩膀:“好了好了,就這樣定了。趕快搬家吧。”
桂香說:“什麼好了?去也成,今年的救濟金你可得給我。俺真不容易哩!”桂香說著,眼圈紅了。
禿頭隊長:“我知道。嗯。今年的救濟戶是四塊錢,最多五塊。”
桂香說:“已經不少了。俺養著一個酒鬼,還有兩個殘疾閨女。你讓俺咋活下去?”
說到殘疾閨女,禿頭隊長嚴肅起來,說:“桂香,可不能讓麻包再喝下去了,我聽說你生下的兩個殘疾孩子與麻包喝酒有關。”
“是麼?有這說法?”
“沒錯兒!我聽沙河鎮衛生院一個大夫說的。”
“唉!俺命苦喲。為這酒,打了多少架了。我身上的傷你又不是沒見過。隨他去吧。”
禿頭隊長說:“不能隨他去。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事兒。兩個孩子一個啞,一個傻,生了也就生了,你總得再有個健康的小孩兒,嗯?”
桂香說:“讓我再給你生個禿頭?像你的九根呀!”
禿頭隊長覺得被揭了老底,臉紅了,諾諾地道:“不會的,不會的……。”
時隔不久,桂香就懷孕了,十個月後就生下了星鎖。聰明的星鎖半年後就會說話了,一雙黑眼珠像星星一樣亮閃閃地眨動。再後來,啞女月兒就送給了沙河鎮街上的一戶人家。據說,那戶人家日子過得還算殷實,男人是個蓋房子的包工頭,女的沒有生出孩子。
那戶人家看月兒雖啞,但是並不傻,模樣長得也很可愛,黑黑的眼睛會說話,就選中了她。
二嬸和蘭兒正在為豆花走失的事情擔心和惋惜,二嬸心細,突然看到麻包的枕頭下麵露出一根軟綿綿的羊尾巴,頓時大驚失色。
二嬸小聲咕噥:“我的天。”
二嬸走過去,把那張新鮮的豆花的皮從麻包的頭下扯出來,使勁兒朝麻包的臉上唾了一口,憤憤地罵道:“這頭豬。”
麻包隻管呼呼打鼾,翻了個身,把腿壓在了繭兒的身上,繭兒醒了。
二嬸說:“星兒,你媽到哪裏找豆花去啦?告訴她豆花找到了。我手裏的這張皮就是豆花。”
“二嬸,我媽媽昨晚就去找豆花了。她不知道豆花已經變成了一張皮。豆花肯定是被我爹換酒喝了。”
“哎喲,我的天。”
二嬸慌忙跑了出去,蘭兒和星鎖也跑了出去。太陽明晃晃在照著田野,草尖上掛滿了昨夜的露水。腳步響起,螞蚱和蜜蜂滿天亂飛。很快,果園裏來了許多人,他們從“一口井”裏撈出了一動不動的桂香。
她的身子已經僵硬了,白晰的胳膊上有一塊青紫,像一片“鬼擰青”。
3.露水
踏著濕漉漉的露水,禿頭隊長到田野上來了,他要到自家地裏飼弄煙葉兒,鋤草和打杈子。隻幹了一會活兒,他裸著的雙腳已被露水弄得精濕,毛茸茸的腿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草籽。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除了頭上人煙稀少,他幾乎全身都長滿了粗糙的黑毛,這使他在光著膀子幹活時顯得更像一個男人。為此,村子裏的女人都很喜歡他。當然,也有點兒懼怕他。女人們都說他的脾氣不怎麼好。
其實他的脾氣不錯,這要看對誰了。
據說,他這個大隊隊長是與人摔跤摔出來的:那個競爭者在慘遭失敗後,一氣之下闖關東去了,並且在一次伐木過程中被一棵大樹壓住,隻露出兩條胳膊,那兩隻胳膊像鳥翅一樣撲楞了半天,周圍溢了一灘黑血。當大樹被移開,屍體已成肉醬,隻好就地草草葬埋。消息傳來,禿頭竟難過得好幾天沒吃下飯,到村子的小賣部裏買了一刀草紙,讓他老婆邱鳳芝用舊報紙紮了一輛自行車,帶了一瓶燒酒,獨自一人出了村。
村東是一條黃土路,蜿蜒伸向果園,果園裏有一幢冒著炊煙的茅屋,那裏住著他心愛的女人桂香。一想到桂香,禿頭隊長的身體裏就會湧起一股熱流,咕嘟咕嘟地往上躥躍。多好的桂香哩,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會說些可心的話兒,給你寬寬心,讓你冷冷的情緒很快就熱乎起來了,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女人啊。還有她頭發上有那一縷麥草味,聞一聞令人陶醉。他這麼想著,就大步流星地到了果園,一眼就望見茅屋子的上空高高地聳起一根竹竿子,上挑一麵床單兒,這是他們約會的信號。說明麻包又出去喝酒或打牌去了。他就悄悄地繞過幾株果樹,立在低矮的後窗,準確地敲了三下。不一會兒,桂香出來了。她剛剛洗了臉,還塗了點雪花膏,一股香噴噴的氣味禿頭老遠就聞見了,她嬌小的身影一進入他的視線,他就衝動地抱住了她。桂香吃吃地笑了一陣,說禿頭,你弄癢我了,你快放手。讓孩子聽見動靜了,你急什麼?你讓人家多不好意思。
“聽見了也不礙事的。她們懂啥?”禿頭喃喃地說。
禿頭說:“今兒晚上,我要給你下顆好種兒......”
桂香說:“嗐,別瞎說了......那成什麼啦?你知道麼禿頭,我們幾天不在成塊兒,俺就覺得你很生分,真的很生分。你壓根就不是俺命裏的人。”
禿頭抱起桂香,像抱著一隻軟綿綿的羊羔,朝果園深處走了五十餘米。秋天的果園是蕭條的,蘋果早已於一個月前收獲過了。落地上的果子已經腐爛發酵,散發出一股濃鬱的酒香味兒。禿頭抱著急促喘息的桂香,一不小心迎麵撞破了一張蜘蛛網,罩在頭上和臉上了,額頭黏糊糊的一陣刺癢。但他顧不了這許多,借著淡淡的月光,他繞開了那口幹涸的深井,找到了那一堆玉米秸垛。
一個月前,他們曾來過這裏,那一片玉米秸,被他們的身體壓碎了,閃耀著金黃的光澤。今夜,他們又躺下來,仿佛從來不曾這般激動,窸窣的動作驚飛了蘋果枝上的一群麻雀,以及果園外秋天一波一波的水聲。
事後,禿頭又一次把鼻子湊近桂香的頭發,說:
“好香的饅頭味兒。”
他用手輕輕地揉她那一雙飽滿的乳房,嘿嘿地笑起來,拉起長腔說:
“左邊一個饅頭,右邊一個饅頭。”
桂香卻在低低地抽泣:“早知這樣,當初真該嫁了你呀。”
禿頭說:“那時你是村裏一枝花麼,怎會瞧上俺這窮禿頭。俺這頭打小就禿,可它不耽誤什麼事麼。”
桂香仍哭:“現在可好,讓俺覺得人不人鬼不鬼。”
禿頭吻她,安慰她:“嗨!這樣不挺好麼?起來,弄弄頭發,跟我一道燒紙去。不給那家夥送點陰間花的錢,咱覺得不仗義。”
桂香不起來,桂香陶醉了。她懶懶地躺在玉米秸上,眯起眼看月亮。月亮開始明亮起來,又大又圓的樣子,身邊堆起雪似的雲朵。隱隱約約地,她感到有一陣幸福的暈眩襲來,紅撲撲的少婦的臉蛋上浮起兩個酒窩兒。
她看到秋天湛藍的天幕上,一粒星星在朝她眨動著眼睛。這時,一陣走調的老歌自一個沙啞的喉嚨裏唱出,把她從沉迷中驚醒了,令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歌聲,不,那其實更像是一種嘶喊,隨風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啊————啊————啊————!”
禿頭嚇了一跳:“它娘的誰在唱?這麼瘮人!”
桂香氣得咬牙:“還能是誰?那個瘋子大山唄。他常常半夜裏這麼叫,開始以為是貓頭鷹呢。真嚇死人了。”
禿頭鬆了口氣,欠起身子望了一眼,見瘋子大山住的地窩子裏似有一星微暗的火光明明滅滅。心想:人瘋掉倒也快活了,從黃昏到黎明,他整夜整夜地唱歌。那歌子唱兩聲後必定跑調,多半沒有清晰的歌詞,就像有人往幽遠靜謐的黑夜裏丟石頭,扔到哪算哪兒。
露水在不停地閃爍,太陽升得有一竿子高了。禿頭隊長低頭擺弄著煙葉兒,嘴裏一邊喃喃地念叨著什麼。突然,從草叢裏彈出一根鋒利的荊條刺中了他的手心,一股粘稠的血漿像細小的噴泉一樣湧了出來。這時,他聽到一個過路的老年婦女在朝他說話,像一股寒風擊中了他的全身,那老年婦女用顫幽幽的聲調說:
“昨天夜裏桂香死了。”
4.九根的狗
一有空閑,蘭兒便會偷偷地跑到蘋果園,拉著星鎖的手到河邊去做遊戲:捉迷藏、彈玻璃球兒、疊四角牌、數螞蟻。
村子裏的人都說她和星鎖長得像姊妹倆,因為他們都長著一對招人喜愛的黑眼珠,奇亮奇亮,像兩片桉樹葉兒,被長長的睫毛襯托著。有一個算命的外鄉人竟一口咬定他們長大後會成為夫妻。打那以後,二嬸便心下忐忑,不大敢讓他們單獨來往了,她擔心什麼呢?她也不知道。兩個孩子隱約感到了什麼,他們就偷偷地在一起玩兒。
下雪了。被雪覆蓋的麥田上,到處堆放著玉米秸和麥秸垛,他們會扒出一個洞穴,鑽到裏麵去,靜靜地諦聽各種昆蟲咬吃秸杆的聲音。
它們在爬行和竄動,沙沙沙,沙沙沙,———像一根細細的頭發,打在人的耳膜,沙沙沙,沙沙沙。
蘭兒要早熟得多,有一次,她問星鎖:
“知道大人們為什麼不讓我們單獨在一起玩嗎?”
星鎖搖搖頭:“不知道。”
蘭兒撅嘴了:“那你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星鎖答:“韓星鎖。”
蘭兒吃吃地笑起來:“唉……他們怕我們在一起會生出個小孩兒。”
“啊,”星鎖把眼睛瞪大了,“生個傻子?像繭兒?”
蘭兒說:“才不會呢。”
蘭兒歪著頭:“等我們長大了,我們會生個頂聰明的小孩兒。你信不信?”
星鎖眨眨眼,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信,我信。隻是......怎麼才能生出小孩來呢?有一次我問媽媽,我是從哪裏來的?她說是從河灣裏撿的呢!”
蘭兒撇了嘴:“騙人呢!灣裏哪會有這麼多的小孩子?我們天天去那兒遊泳割草的,為什麼沒碰上過?”
星鎖撓了撓頭:“我也納悶......”
“你過來,我告訴你......”,蘭兒就神秘起來,拉了星鎖的手飛快地鑽出麥秸垛,找到一片平整的麥草,把麥草抻抻好,三下兩下褪去了棉褲,露出精瘦精瘦的身體,仰麵朝天
“快脫。”她躺了下來。仿佛命令似的。
星鎖簡直傻了眼了,心砰砰跳個不動,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寒冷,他的全身瑟瑟發抖。
蘭兒閉了眼睛:“快脫呀。”
星鎖就脫了衣服,在蘭兒的引導下,終於將身體慢慢地貼住了蘭兒,然而就在貼住她的刹那間,蘭兒卻蜂蜇似地大叫起來,推開了星鎖:“哎喲喲,星鎖。”
“星鎖,你真是壞死了,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壞的?”
“星鎖,以後不許你這樣了,你再這樣,我就會告訴香媽媽說,讓她打你一百棍子,把你的屁股打腫打爛。”
“嗬嗬,星鎖,等我的肚肚大起來,我們就會有小孩子了。”
星鎖樣子傻傻地愣在那裏,樣子不知所措。他覺得蘭兒長得很好看,身子卻很瘦,瘦得隻剩下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蘭兒會製作一些好看的木紐扣,就是用小刀子削出一些美麗光滑的木片兒,用鐵釘鑽個眼兒,然後再穿進一根彩色的線繩兒,係成一串,在外麵係一個死結,掛在星鎖的脖子上,做護身符,說可以保佑他一輩子富貴平安。這些木紐扣還可以縫在衣服上,又好看又結實,比媽媽做得布扣子漂亮多了。星鎖喜歡這些木紐扣。
蘭兒說:“隻要你能到木匠鋪給我偷一些木片,我就能做出很多很多木紐扣。”
“真的?”
“真的。”
“你等著。”
星鎖就一陣瘋跑,去村頭的木匠鋪偷木片兒。他老遠就聞到從木匠鋪裏冒出樹脂的氣息____股木頭被鋸開後散發的清香。那個長有一對肉包子眼的老木匠的小學徒見星鎖來了,佯裝隻顧低頭做活兒,好像壓根兒沒有看到星鎖似的,隻是嘴角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肉包子眼就眯成了一條細線。星鎖先是倚在門框上觀察了一會兒,終於從一堆木碎屑裏看到幾片薄薄的木片兒,剛彎下腰去撿,就被那個早有防備的小學徒拎起了耳朵。他說:
“小雞巴孩兒,你老實告訴俺,偷俺的木料去做什麼用?”
星鎖說:“哎喲,那不是木料,我隻要一些沒用的木片兒。”
小木匠不撒手:“小雞巴孩兒,木片就是木料,你不老實交待,我就把你捆起來喂狗。俺知道你最怕狗。哈哈,人人都知道你最怕狗。”
星鎖說:“求求你,俺被狗咬過。”
小木匠不聽他的話,仍是哈哈大笑著,把星鎖捆在了一條新做的板凳腿上。然後他出去了一會兒,牽來了九根的狗,後麵跟著歪別著頭的九根。九根的狗尾巴上有一撮白,像沾了一朵白棉花。九根的後腦勺上有一塊大大的疤,形成一個“0”字形,據說生來就有了,這一點很像禿頭隊長。遠遠看上去,像一張臉長反個兒了。隻是比前麵的臉略小一些,也平靜一些。
他不明白,九根為什麼老跟他過不去。他就問九根:
“九根哥,你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
九根笑道:“因為天生的看著你不順眼,你是老子的剋星。”
九根是禿頭與邱風芝生下的第九個孩子,也是唯一活下來的一個,所以他叫九根。
“九根哥……”星鎖淚涔涔的了。
九根說:“你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你再叫我哥我的狗也不會答應。”
“九根哥……”
九根這下可來氣了,朝狗的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那狗立即豎起了耳朵,轉過頭來看主人。九根斜著一隻眼,朝狗示意了一下,一支黑箭就嗖地一聲射了出去……
看到星鎖驚惶失措的在地上滾,九根哈哈大笑。覺得咬得差不多了,九根把一根指頭伸進嘴裏,打出一個響亮的呼哨,狗正享受咬人的快樂,聽到命令後打了個愣怔,終於不情願地收了口,又忍不住多咬下一嘴,才搖著尾巴回到了主人跟前。奇怪,狗立即變得溫馴了。
星鎖躺在地上不動,手仍然被捆綁在板凳上,像一隻母雞在一點點地咯氣,兩條腿弓起來,瑟瑟打抖。一隻鞋被九根的狗扯了下來,丟在一邊。九根與小木匠耳語了幾句,轉身走出了木匠鋪。小木匠用尖刀削斷星鎖身上的繩索,拎起他像拎起一團棉絮一樣輕盈,胡亂丟在屋子外麵的凍土上。
小木匠的嘴對著手心噝哈了兩口氣,把剛剛用來捆星鎖的草繩子從地上撿起來,紮到腰間,咣當一聲關上門,轉眼間離開了木匠鋪。
夜幕四合,天又下起了薄雪,地上閃動著一片晶瑩的碎銀。
在外忙碌了一天的人們走在回家的路上。
遝雜的腳步聲中,———汪、汪、汪!九根的狗在遠處叫。
5.叫魂
風從早晨一直刮到天黑,地麵上的灰塵被吹得幹幹淨淨。二嬸帶著蘭兒來到路邊的十字路口,燒了一疊紙錢。火焰把積雪燒得哧啦哧啦響,不一會地上就濕了一片,薄薄的紙灰沾在上麵。
二嬸的嘴唇哆嗦不止,在低聲祈禱,說一些隻有地下的神靈才能聽懂的話。蘭兒蹲在身旁,用木條撥弄著焚燒紙錢,鞋子陷入淤泥裏。
她聽到媽媽在喃喃自語:“來吧……來吧……來吧……。”
“神啊,狗把好好的孩子嚇壞了。求求您顯靈,救救這可憐的、沒娘的孩子吧。”
“神啊,讓俺的孩子魂兒附體,身子強壯,俺今後天天給你上供,磕頭作揖。”
二嬸將竹耙放平,將星鎖平日裏穿的一件破棉被披在竹耙上,讓蘭兒在路上來回拉動,從路這頭,拉到路那頭,直跑得蘭兒氣喘籲籲,全身被汗水淹沒,一朵留海兒粘在額頭,蓋住了半隻眼睛。
蘭兒在風裏奔跑,把星鎖的魂招回到棉襖上。二嬸跪倒在火紙麵前,拉長了嗓子,發出聲聲悠長的呼喚:
“星兒————回來呀。”
“星兒————回來呀!”
悠長顫抖的聲音穿越葦子塘,隨風飄遠。一張沒有燒透的紙錢被風吹起來,掛在了一棵矮桑樹上。
冥冥之中,二嬸覺得已經叫醒了地下冬眠的神靈,周圍的村野都在諦聽。樹木被風吹得搖擺不止,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有人在草尖上走動。這時候,躲在野地裏的兩隻小狐狸在黑暗中瞪圓了眼睛,豎著兩隻尖尖的毛耳朵,一個對另一個說:
“有聲音。”
另一個答道:“是叫魂兒的聲音。”
蘭兒覺得頭有點暈,抬眼望去,看到村外通往場院的墳地漆黑漆黑,亂石崗上一片瓦礫,幾隻野狗在撕扯著一塊被大雨衝出的屍布。幻覺中騰起一片神秘的磷火,仿佛有幾個鬼魂在提著紙燈籠輕飄飄地遊走。她快步上前,緊緊地抓住媽媽的粗布衣襟,頭發在一根根地豎立,心被一些活蹦亂跳的小蚱蜢撲滿了。
6.燈蛾
蘭兒說:“媽哎,星鎖醒來咧。”叫完了魂,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情,二人躡手躡腳地回家,把沾了靈魂的棉襖重新穿在星鎖身上,小心翼翼地守望。整整一夜,蘭兒都一動不動地盯著星鎖。
星鎖是被村子裏一個拾糞的老頭兒發現的,老頭兒有些眼花,誤以為星鎖的黑棉襖是一堆牛糞蛋,一叉子紮過去,軟軟的,低頭辨認半天,才發現是個孩子,老頭兒蹲下身,用手搭在星鎖鼻孔上試了試,一脈微弱的氣息讓他粗糙的手心裏凝結了一滴露水。
他托起星鎖,把他送到了二嬸家。當晚,二嬸到野地裏撿了一簍子柴禾,把冰窖般的土炕燒成了燒暖。二嬸似乎天生就是個寡婦,自星鎖有記憶那天開始,她就是個俏麗的寡婦了。她雖然長得不如桂香漂亮,但她的奶子比桂香挺實。
這一回,星鎖被咬得比上次厲害多了,腿、屁股,都有狗牙印兒。最嚴重的是腳腕子,血流了一鞋窩,黑紫黑紫的。二嬸燒開一盆水,一邊擦拭一邊掉淚。嘴裏罵聲不絕,先罵孬種九根,罵禿頭管教不嚴;接著罵禿頭本人,全村上下,誰不知道星鎖是你的種啊?他娘死了,你成了甩手掌櫃!接著二嬸眼裏湧滿了淚水,念叨自己的好姊妹桂香:桂香桂香,你死得真窩囊,你扔下兩個孩兒讓他們怎麼活下去呢……這不公的老天。
星鎖眼睛緊閉,睡得很安詳的樣子,依稀有了意識,感到自己是睡在暖烘烘的土炕上,一盞油燈的火苗兒在臉前跳躍,一忽兒形成了巨大的烈焰。在烈焰的光芒裏,他看到媽媽桂香抱著豆花,滿眼淚水。
自從媽媽死後,星鎖常來到果園深處的“一口井”旁邊,呆坐在井沿上。秋天的荒草覆蓋了那口要了媽媽命的枯井,隻露出一個不規則的黑窟隆,透著一股濃重的陰氣。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在枯草叢裏,不停地穿梭。星鎖坐在井沿,奇怪地聽到從“一口井”深處傳來媽媽桂香的聲音。
“星兒我是媽媽……”
“星兒你不知道媽媽的苦……”
“星兒媽媽真不想離開你……”
“媽媽的心尖尖肉喲……”
有一次,星鎖癡癡地坐在井沿上,無力的太陽在頭頂嗡嗡響,秋風吹著他黑黑的頭發和眸子,他居然十分清晰地聽到一種嗚咽聲自井底泛上來,他吃驚地看了看四周,周圍什麼也沒有。他嚇壞了,哇地一聲跑開了。他一口氣跑出蘋果園,路過瘋子大山的地窩子的時候,看到披頭散發的大山在用力啃一根樹棍,粗糙的樹皮層層脫落;瘋子大山像九根的狗一樣在啃骨頭,並且朝他投射出一種狼一樣的凶光。
他像個小精靈似地在闊大的田野上奔跑,跑到了沙河岸上。秋天的河水又黑又涼,一路向東,他企圖下水抓幾條小魚,試了幾次沒有成功,隻好悻悻地上了岸。河岸上生長著一蓬一蓬的蔭柳棵,鼴鼠在裏麵吱吱穿行。太陽的光芒胡亂照射下來,把他的影子塗得黑黑的。他餓急了,肚子裏滾過陣陣野鴿子咕咕的叫聲,就跪下身尋找一種茅草根塞到嘴裏,咂巴出一絲甜甜的液汁。最後,他穿越麥田,不得不回到蘋果園。
自媽媽死後,蘋果樹上的葉子幾乎一夜凋敝,掛在土牆上的鐮刀很快在一場秋雨後變得鏽跡斑斑。這個家完了,處處顯露殘敗:屋子在不停地漏雨,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接了滿滿的一瓦罐清香的雨水。繭兒倚在門框上,在呼呼地睡覺,嘴角流出一彎明亮的涎水,她的粗布褲子下麵始終都是濕濕的。那隻地鼠在籠子裏,哀哀地打瞌睡,如果醒了,就會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隻有麻包依舊是老樣子,他把家中能換酒喝的東西差不多全拎了出去,每天一大早就到沙河鎮上去遊蕩。傍晚時分,他會醉醺醺地回到蘋果園睡覺,衣服從來不脫。人們看到他一路上都不住嘴地罵罵咧咧,身子東倒西歪,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他對著一群孩子嚷:“閃開。閃開。”
他還會對著一群羊嚷:“閃開。閃開。”
有一天,他愣愣地盯住一棵長在路邊的大榆樹,半天後才惡狠狠地迸出一句:
“閃開!”
“喲,小東西真醒了?睡了這大半夜。還發燒麼?”
二嬸聽到喊聲,停下了手中的織梭,從裏屋走出來,到炕前試了試星鎖的頭,端起藥砂鍋,去灶間溫草藥。趁星鎖昏睡,二嬸織了一夜花布。屋子外的雪越下越大,窗戶上蒙了一層白茫茫的水霧,風一吹來水霧就變成美麗的窗花了,有的像雞爪印,有的像梅花鹿。蘭兒手托下巴,黑眼睛忽閃忽閃。她一會摸摸星鎖的額頭,一會兒用小勺子給他喂水喝。星鎖睜開了眼睛,在微黃的油燈下,終於看清了一張熟悉的俊臉,打了一個哆嗦,“蘭兒姐姐?……這是在做夢吧。”
“嘻嘻嘻,”蘭兒笑道,“是不是夢你咬咬手指頭吧。”
星鎖就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咬了一下:“疼。”他說,“不是夢……我怎麼會在這裏的?姐姐,我又被狗咬了,還是九根的狗。”
“姐姐,這條狗跟我結下仇了,它是九根的鐵杆兒,連牙都長著九顆。”
蘭兒噗哧一聲笑出來:“哈!這個你也知道?數過了麼。”
星鎖抬了一下腿,咧嘴噝嗬:“我腿上有九顆狗牙印兒。”
蘭兒笑得直不起腰了,露出一對潔白的虎牙,笑了一陣,捉住星鎖的胳膊,道:“嗯,俺再咬你一口。”
她輕輕地一咬了一下,星鎖說,“嘿嘿,你咬得不疼”。蘭兒拿起胳膊看了看,果然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就說:“真的不疼?”星鎖點頭:“不疼。”話音剛落,已經感到了兩排堅硬的東西鐵鉗一樣襲了過來,這回是真疼了。胳膊上烙下兩顆虎牙印兒。
蘭兒漲紅著臉:“叫你嘴硬。疼了沒有?”
星鎖說:“不疼!就是不疼!氣死你。”
這時,二嬸端著碗來了,草藥的苦香頓時在屋子彌漫。濃鬱的藥味熏得一隻小小的燈蛾暈頭轉向,繞著一圈淡黃的光線飛翔。
7.花骨朵
雪落了一夜,把門前的水井已經封死,剩下一個半圓形狀的黑窟窿。軲轆趴在井沿上,結了一層冰。二嬸提了一隻木桶,出門一看,什麼都白了。她知道井裏的水不好汲了,就踩著積雪朝村外的池塘方向走。在村口的白楊樹下,卻看到了一個屍體一樣僵挺著的人,披著一件破舊的黃色軍大衣,身子倚在一株池塘邊的白楊樹上,腳下是一大堆煙蒂。有的煙蒂已經被雪洇化了,潮濕的煙沫散開來,積雪被染成了黃顏色,像一塊髒黃痰。不遠處的雪裏,還有這個人尿出的一泡尿,像一串冰糖葫蘆。二嬸小心地湊近這個人,吃了一驚,叫道:
“天哪,……你是禿頭嗎?”
禿頭的眼眉上凝結了一層白霜,無力地朝她眨吧了一下,沒有馬上搭腔,隻是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咳。二嬸慌忙放下木桶,用手拂去禿頭隊長身上的雪,她感到禿頭的身子在凍得發抖,牙齒在咯咯地打戰。
後來,禿頭終於說話了,他說:“……我在這兒呆了一夜。”
二嬸吃驚地問:“是不是與邱鳳芝吵架了?為啥事情?”
禿頭點點頭:“還不是因為星鎖的事。這不是第一次了。昨晚上,她和九根把我打出了家門。”說著,摸了摸右腿。
二嬸說:“你真是個笨男人呢。那也不能在外麵呆一夜吧?雪下得多大呀。”
禿頭說:“我哪兒也不想去,心裏太堵了。”
禿頭說:“我轉遍了整個村子,還看到村子東頭場院裏的小屋裏有人在玩撲克,我知道他們在賭錢,我還知道九根也在那裏學賭錢,但我懶得管他了。後來,我還看到你家的窗戶上亮了一夜燈,我忍了幾忍才沒去敲門。我是真想在外麵凍一凍,最好把自己凍死算了。我就這樣凍了一夜,抽完了一盒金菊煙。”
禿頭說:“他二嬸,你知道星鎖是我的兒子。現在她媽死了,我想把他領到我家來,卻做不到。我這樣想了一夜,覺得自己真窩囊,最後我想用繩子吊死在這棵樹上,這樣我就好受了。”
二嬸這才看到從樹杈上果真拖下一根麻繩套。心裏一動,想如果禿頭把頭伸進去,禿頭就死定了。
二嬸聽完禿頭的話,歎口氣:“唉,算了,也難為你了……”
二嬸說:“禿頭,星鎖你不能養就不要養了。我已經決定來養他了。”
禿頭聽了,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鼻涕和眼淚一齊飛了出來。猛然,他上前一步抱住了二嬸的頭,熱烈而粗魯地親吻起來,喃喃道:
“你可真是個好女人哪!”禿頭狂熱地吻著二嬸,最後竟把一隻手伸向她的乳房,來回揉搓不止。
二嬸懵了,拚命掙紮:“禿頭,你好混賬。快鬆開,我可不是桂香!”好容易掙脫了,撿起地上的木桶,羞憤地離開了剛才的一幕。
禿頭頹喪地垂下了腦袋,他的眼前又出現了桂香的影子。她柔軟的身子,她頭發上的一股麥草味道。
昨天黃昏,禿頭曾在通往沙河鎮的路口上攔截麻包。
太陽在一寸寸落下去,他蹲在沙丘上吸了半天煙,等得憋了一泡尿,還無聊地吐了一串串煙圈。
他吐出的煙圈又大又圓,而且一口煙能吐出七、八個來,有一次居然吐了十二個。禿頭高超的吐煙圈的技術源於一個發生在火車上的下流故事,是他無意中聽來的。說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乘客,女乘客打算勾引那個男乘客,就將一個個煙圈吐了過去,男乘客馬上心領神會,點上支煙,嘟嘟嘟幾下子,吐出一串煙棍棍兒來,準確無誤地穿透煙圈後還給了女乘客,以示對女乘客勾引的積極響應。於是,二人即鑽進廁所,就在火車上成就了一樁短暫的豔遇……。聽這個故事時禿頭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連火車是什麼模樣都沒見過。但這個故事在腦海裏深深紮下了,他料定那是一個發生在城裏人身上的故事,對禿頭而言簡直美妙得不可思議。當晚,他即開始了吐煙圈的艱苦練習,並發誓一定要盡早到真正的火車上去感受一下。
一陣顫悠悠的哼哼打斷了禿頭的遐想,抬起頭來,看到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蹣跚而來,禿頭慌忙躲到了路邊的白楊樹後,當麻包走近的時候,禿頭忽地一下閃了出來。
“麻包!”他大叫了一聲。
麻包一愣,打了一個激淩,馬上認出了禿頭,他的反映更快,把手中的空酒瓶一扔,撒腿就朝茫茫的雪野上奔跑,他的樣子像一個被風吹歪的瘦鬼。
禿頭在後麵追,破口大罵:“麻包,你它娘的,給我站住!”
禿頭一邊追趕,順手把右腳上的棉鞋脫下來擲向麻包,擊中了麻包瘦瘦的肩部,麻包的骨頭就發生了咯噔的聲響。麻包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禿頭,臉與禿頭另一隻腳上的鞋子撞了個正著,麻包一個趔趄,啊地一聲地仰麵倒在了雪裏。禿頭一個箭步衝上去按住了麻包,左右開弓,劈裏啪啦落下一陣耳光,打得麻包四腳朝天,嘴、鼻子都冒出了血腥味。奇怪的是麻包竟由著禿頭的拳頭,仰躺在雪窩裏一聲不吭,隻是從嘴裏發出陣陣嗚咽。禿頭感到蹊蹺地收了手,拎起麻包像羽毛一樣輕的身子,他感到麻包像一幅醜陋的年畫,薄薄地攤開在他的麵前。
他擰麻包的耳朵:“你它娘的,快說話。”
但接下來的情形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麻包疼得咧了咧嘴,從嘴巴裏伸出半截失血的舌頭,舌頭上有明顯的割痕。麻包已經說不出話了。不過,傷口看樣子已經長好了。
禿頭大吃一驚:“麻包,你、你的舌頭哪裏去了?”
麻包吱哇了幾聲,手朝沙河鎮的方向指,眼裏滲出幾滴淚,麻包的淚水像酒一樣渾濁而粘稠,劃上根火柴就點著了。禿頭像似什麼都已明白,遂鬆開了緊抓麻包衣領的手。他朝沙河鎮的方向望了一眼,痛惜的聲音走了腔調,他說:
“麻包啊,我早知會有這麼一天!”
“告訴我,是什麼人割下了你的舌頭?”
麻包就“嗯嗯嗯”地比劃了一番,意思是他常偷一家店鋪的東西,每次都屢屢得手的,這次是想拿一把燒水壺,卻終於中了埋伏。幾個大漢不由分說把他拿下,按倒在麵板上,一個年紀四十多歲的人手持一把早就備好的菜刀,朝著麻包的手就要切下,幸虧一個老者及時製止了,那人才從腰間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狠捏住麻包的兩腮,麻包被迫張大的嘴巴。那漢子道:“伸舌頭”。麻包不明白怎麼回事,就伸出了舌頭。舌頭剛伸出,那人就嚓地一下剜去半截。麻包的舌頭由於長期的酗酒而開始發黑變紫,像一塊小豬肝,他們把它扔給了一隻小花貓。小花貓用亮亮的黑鼻頭嗅了嗅,擺擺頭走開了。
見貓不肯吃,有人飛起一腳,把它踢到了店鋪外的臭水溝裏。
“麻包你聽著,你偷人家的東西,按理人家應該剁了你的雙手。人家瞧你怪可憐,沒了雙手就不能活了你知道麼。人家割了你的舌頭,算給了你很大的麵子了。嗚嗚,麻包兄弟啊,你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說著禿頭就哭了,麻包也倒在他懷裏嗚嗚地哭起來。良久,禿頭從懷裏摸索出五塊錢,想塞給麻包,看麻包見到錢像嬰兒見到奶頭一樣兩眼放出了兩道灼熱的光芒,就又把那張油漬油的錢抽了回來,禿頭說:
“不行,這錢我暫時不能給你,給了你它娘的你又會去買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