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草垛08(2 / 3)

在無數次的矛盾和抉擇後父親終於放棄你而選擇了你的弟弟,他雖文采粗淺但卻英武過人,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似乎更能將大業統領支撐,此決定一出,我還擔心你會心懷梗阻,但這一次我錯了:是你的好品質又一次拯救了你,事實證明,你的心如水晶石一樣明亮地閃耀。

我的兒子,我日日夜夜地思念著你們,我在夢裏重溫著往昔一家人團聚的情景。我是如此地思念著西國的千裏沃野和山腳下冒著炊煙的帳篷,我尤其思念那些愛戴著我的臣民們,以及岐山上的雪光和節日裏的鼓樂,我還思念著美麗可愛的孫女小銀娘,她發髻上散發出陣陣青草的氣息讓我迷醉。

轉眼之間,我來到羑裏城已經一年有餘,我的身邊滾動著兩條滔滔不息的大河――清澈的羑河和混濁的湯河。我時常站在高處,望著羑河與湯河閃爍的波光,我的耳畔除了滾滾的流水聲之外就是永無止息的風聲,陪伴我的隻是一盞微弱的油燈和一個簡陋的土台,參天的鬆柏在深黑的夜裏與我對話,天上的飛鳥和流雲明了我辛苦的勞作和浩瀚心事。

我的兒子,從現在開始,父親決意要完成一件上蒼交辦的大事情,為了它我可以忍受人間的一切痛苦與磨難!―――昨天晚上,窗外沉沉的夜幕漆黑如墨,我眼前的油燈突然熄滅,緊接著一陣狂風襲來,把木門吹得叮哐作響,這一刻我清楚地聽到了一個渾厚清晰的聲音:“姬昌,你把我未竟的事業來完成吧!這是上天賦予你的使命,你要讓眾生擺脫這人間的災厄。”

我在恍惚中愣怔了片刻,很快認出了他,隻見他人首蛇身,披著華麗的鹿皮。我急忙跪倒膜拜,像嬰兒見到母親的胸乳,昏花的老眼淚水如注,我滿腹的委屈有了依托。他把一雙厚大的手掌撫在我的額頭,他左手攤背,右手伸掌,似乎是暗示著天地間的陰與陽,黑與白,晝與夜。在他如是再三的撫摸裏,我滿頭的白發感到了絲絲燃燒的灼熱。他向我傳授機意,反複叮囑,在這個神聖的過程中,我不知道時光是如何遠離我又走近了我,時光在那一刻死亡後又複活了,我感到整個夜空突然光明大放,三顆綠色的流星劃落天際,哧啦一聲跌落到荒涼的河岸上,把羑裏城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當我抬起頭時,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震:崇侯虎

空蕩蕩的土牢,最初連窗戶都沒有,我在很長時間裏不知道外麵的景色。中原田野上的麥草和豆秸鋪在我的炕頭,家鼠和螻蟻與我同宿而臥,被煙火熏染過的牆壁成了我推演卜辭的領地。飛禽走獸,金戈鐵馬,茹毛飲血,人類搏殺的景象一幕幕上演。我的白發在黑屋子裏垂落下來,比園子裏的鬆樹枝還要長;我喉嚨裏的痰液在夜晚呼呼作響,像灶間拉動的風箱,但我的腦海裏卻始終有一片比現實世界更廣闊的天宇,閃爍著神鳥翻飛的圖案,蛛網密布,構成命運的經絡和道路。―――那是奇幻無疆和河圖和博大精深的洛書,是手持漁叉的先祖伏羲氏的靈魂在垂注和陪伴。

我在長達數月的時間裏足不出戶,雙目微微閉合,卻仍然可以望見遠處的山頂,春天奔湧而下的雪水滋潤大地,內心被信念之火煮沸如地心噴湧而出的光芒,血液在我體內奔流激蕩,雄心像青銅鼎一樣堅固而又篤定。

即便如此,幹擾仍然不斷:一天,土牢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頭戴羽冠,長有一隻大大的鷹鼻,整張臉上寫滿了不可告人的陰謀。我一眼認出,此人是崇侯虎。頓時,一陣陰風從心頭掠過,令我疑竇叢生,心思對策。崇侯虎神情詭秘,似笑非笑,拱手施禮道:“西伯別來無恙乎?”

“甚好。”

見我手捧甲骨,沒有停止閱讀的意思。崇侯虎尷尬地翻了翻白眼,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他故作鎮定,臉上始終掛著拘謹的微笑。見我的態度,他示意隨從把帶來的禮物――魚幹和牛粑放到門後,就灰溜溜地離開了。他頭腳剛走,我立即讓看守將他帶來的東西取走,隨意處置,扔掉、喂狗,喂柴垛中的黃鼠狼。

崇侯虎走後,我呆思良久。

然後有兩滴鹹澀的老淚從我的眼角滴落到地上,變成了兩朵火苗,像兩朵油花那樣呼呼地燃燒起來。麵對這個人,我無法掩飾複雜的心緒,在憎恨的同時,更多的是自責。

我想起那一年,崇侯虎曾以朝歌使者的身份來到西岐,純樸的西歧以嘉賓相待,鼓樂齊奏,錦瑟合鳴,沃野千裏,一派祥瑞。整個過程在友好的氣氛裏行進,沒有煙火,沒有戟戈。青黝黝的城牆上豎立著威武的哨兵,巡邏的馬匹在山腳下走過,天色藍得像新織就的錦鍛。

七天省察,崇對西岐國的治理讚口不絕。他啃著噴香的烤羊肉,他操著唐而皇之的說辭,他睡著鋪了絲絨毯的帳房,他摟著前來獻舞的歌伎。

然而,在其班師回朝後,這個兩麵三刀的小人即向殷紂搖唇鼓舌,巧言令色,大進讒言,他說:“西伯積累善行、美德,諸侯都歸向他,這將對大王十分不利!西岐國正在緊鑼密鼓,備戰朝歌,請大王速速決斷,抓捕姬昌。”

―――多年之後,我知道人世間擁有了為數龐大的告密者群落,他們前赴後繼地承襲著崇侯虎的事業,生生不息地存在和發達著。告密者的誕生使真理變形,使美好的事物蒙塵受辱。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出於狹隘的妒忌,原來人在一時的失衡下會導致心理變態,而變態會讓人的內心喪失正直與良知,人性的惡欲會脫離規則與秩序。

正是因為這個人,我來到了羑裏城。

困入羑裏以來,我對人這種無法定義的生靈產生排斥,一度我懷疑一切人類。令我甚感悲哀的是,我推算人的壽命,人的運氣,卻不能測出人心的深度,更測不出變幻萬端的人性之淵。麵對殘酷的現實,我一點也不輕鬆,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隻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離離混沌如煙的氣體。

巽:蘇妲己

你是降臨人間的九尾妖狐。你是美貌與蠍子組合的邪惡之舞。你是人獸交媾的異形變種。你使朝野之大廈和宮殿傾斜倒塌,使國家至高無上的寶劍鏽蝕糟爛。我甚至固執地認為―――是你挾持了可憐可悲的帝辛!

總之,你已不再是蘇護的女兒。蘇護的女兒死了,死在通往宮廷的路上。

否則,她怎會在瞬間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身著布衣的清純少女?她曾有的善良品性,她曾獲得的家教與素養,怎會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妖孽,自從你入宮之後,整個朝歌被一種淫蕩和浮浪的氣息籠罩,你是酒池肉林的主謀,你是包藏禍心的一千畝罌粟。你使原本不失良善的帝辛由人變成一代暴君,變成一個比豺狼虎豹更為可怕的動物,人性的仁慈和理智被一一清除。朝綱崩壞,律條不存,宮廷內處處飄揚著淫聲浪語,美酒麗影,猥瑣狎昵。

可笑的帝辛,昏饋到了什麼地步!竟然提出了一個“美乳治國”的方針,哈哈!試問列祖列宗,古往今來,哺育之乳,可治國乎?

―――妖孽,你將可怕的毒液注入一個帝王的靈魂,讓他一隻手沾滿人類的鮮血,另一隻手滑向欲望的泥潭。在你和帝辛的引領之下,宮內的男女可以隨地相擁起舞,甚至進行情急之下的交媾行為。水池,石椅,屋後,壁角,樹叢與草野之地,都成了令人不齒的尋樂場所。

妖孽妲己,對之縱容激賞,在宮廷內搞了一個交媾比賽,大張旗鼓地對獲勝者給予獎賞,封地獎銀。而恰恰在當時,東夷邊地戰事未定,百姓食不果腹,哀鴻遍野,大地上到處是流亡與乞討的難民。

有一次,我奉昭千裏趕來朝覲,進入朝歌商談國事,卻驚訝地發現議政大廳改成了舞池,上百名朝中官員正在擁了美貌歌伎起舞狂歡。作為帝王的殷紂身著虎皮,端坐王位,神態自如地欣賞著眼前歌舞升平的假象。然而,更讓我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頭:時年六旬的紂王,經不住妖孽的一番挑逗,竟然在席間發號施令,命滿朝文武官員全部除衣祼舞,違者立斬……我目睹到地獄之景:群魔嘶咬,醜態百生,一時鬼火跳躍,陰風颼颼,吹送著走調的絲竹管弦。

那是我一生中經曆的恥辱之一。

仁慈的上蒼!―――當我以老邁之軀加入群祼的隊伍,惟有你知道我的內心掠過何等悲涼的絕望?和眾多的宮廷大臣一樣,我一邊含羞而舞,一邊把拳頭攥得叭叭作響。

而那個妖孽,正躲在一片燈火的背後冷笑,其明眸灩灩,皓齒皎皎,又怎能遮掩一具肉身下的元神骷髏?此刻,你居心叵測陰謀得逞的表情令我作嘔,你的外貌有多麼美豔,你的內心就有多麼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