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妹一走就是半個多月,楊雪萌又獨自做了半個多月的飯。她的生活已經漸成規律,仍是每天提前一小時起床,先到灶間打開封火門,升起火,再小心翼翼地到冰河裏汲水。河麵上時常被薄霧籠罩,一不留神就會跌跟鬥,那個被敲開的冰窟窿,每天都會結一層新薄冰,她就用鋼釺把冰搗碎,汲上半桶水上岸;半桶水不夠用,她就往凍麻的手上哈口氣,再回去到冰河裏提半桶水。飯做熟後,馬大民和王小全也就起床並洗漱完畢了,他們匆匆吃過早飯,楊雪萌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他們在測量這一帶的地質狀況和水文指標,為建造未來的工廠做前期準備,為今後的工程項目提供可靠的資料數據。
望著他們的背影,楊雪萌要呆呆地目送良久,然後才回到灶間,洗碗,涮鍋,擇菜,洗他們隨手脫下的工裝,邊做邊在心下思忖:我是個化工專業人員啊,怎麼做的是個保姆的工作的呢?這也是幹革命必須要經曆的過程嗎?為什麼我和班長就沒法溝通呢?這種錯位究竟在哪裏呢?來到測量班後,我幫助王小全為班裏解決了好幾個技術上的難題,為什麼班長卻視而不見呢?別說表揚了,連一句熱乎話都沒有啊。
眼看著,聰明美麗的楊雪萌,臉蛋子皸裂了,腳和耳朵上都長了凍瘡,雙手腫得又紅又亮,十個指頭像十根胡蘿卜,偶爾把手放到爐火旁烤一下,便會有一陣奇癢的電流傳遍全身。一天夜裏,她從行李包裏取出伴隨她多年的那麵小鏡子一照,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發覺鏡子裏的這個女子,已經快變得自己都不認識了!
在那一刹那間,楊雪萌倍感1966年冬天的淒涼。
這天清晨,天終於放睛了,把整個河岸照得明晃晃的,積雪很強烈地反射著一種光芒。馬大民格外高興,說:“小全啊,今、今天你替我到指揮部去一趟吧!快到年底了,指揮部分給我們班兩個先進名額,需要填張表,把你和楊雪萌……啊就報上去。”說著,瞟了一眼正在喝粥的楊雪萌,“雖說雪萌同誌來得晚,可這一段表現挺突出,思想改造得很不錯。尤其值得表揚的是,她把全班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以後嘛,再注意節約,別往菜裏放鹽太多,粗鹽現在也是奇缺貨……”
楊雪萌邊喝粥,邊側耳聽著,表情漠然。當聽到“從明天起,楊雪萌同誌協助班長繪圖紙,充分發揮她的一技之長”時,她把碗放下了:“真的?”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頓時明亮起來。
馬大民口吻平和:“哪、哪能有假哩?不過呢,有一條得、得說清楚,你隻是協助俺工作。俺幹了五六年測量,雖說肚子裏墨水不如你多,可還是技術標、標兵哩!”
楊雪萌急忙點頭:“是是,班長。”
“第二條,”馬大民繼續說,“在、在這個二妹同誌病休期間,你仍然要負責做飯,待二妹回來,讓、讓她負責做飯。前些天俺去她家,她爹說,她、她老早就會做飯。……還會喂豬。她爹說,說她一年裏喂了四五頭豬。我琢磨著,等她回來了……以後,讓她養幾頭豬在測量班,給咱改善……啊就改善生活。”
楊雪萌和王小全聽了,都愣住了,異口同聲:“班長,咱這裏是工廠啊!不是養豬場!”
馬大民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仍是語調平和:“我看這樣吧,今天、今天小全順路到二妹家去、去一趟,看她病好了就把、把把她接接接回來。”說著,摸摸索索地從衣袋裏掏出一塊錢,“你就把這這錢帶上,買包子點心,再替我向她爹捎個好。她爹那個人,啊就挺不錯。咱吃的地瓜,就是他、他給的。”
王小全看了一眼馬大民遞過來的錢,發現錢麵很髒,可再髒也還是錢,用它能買到點心。推讓了一番,就收下了。
“楊雪萌,你看這樣……行不行?”
“行行,班長,謝謝您。”
楊雪萌一掃往日的不快,臉紅撲撲地很激動。回到房間裏,她責備自己這些天光顧鬧情緒,連家信也沒心思寫了,就鋪開信箋,在桌子上寫開了信。
親愛的爸爸媽媽:二老身體最近好嗎?一個嶄新的偉大時代開始了,可我的思想還是這麼落後,為一點狹隘的自我得不到滿足而鬧情緒。這是我一個多月沒有給你們寫信的真正原因,請你們原諒。現在,每天每天,我都被眼前火熱的鬥爭生活感染著,我多想放下一切私心和包袱,投身到祖國轟轟烈烈的建設中去。今天,在可親可敬的老班長的幫助和鼓勵下,我終於明白了什麼才是崇高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我一定好好工作,報效祖國的培養和厚愛。請二老放心吧。此致敬禮!想您的女兒:雪萌。
6.冰窟窿
王小全沒能在當天趕回測量班。他從指揮部辦完事出來,到處找小賣部。指揮部一帶彌漫著一股開山放炮的火藥味,哪裏有什麼小賣部?原來開小賣部的老太太都被驅趕走了。後來,他終於在一個附近的小鎮上找到了,並且一下子冒出四五家。王小全就近選擇,隨便找了一家,遞上馬大民給的一塊錢,秤了兩斤點心:一斤方糕,一斤蜜食。又花兩角錢,買了一袋水果糖,自己一口氣吃了十幾顆糖。他打算留一些糖塊帶回去給楊雪萌。但他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結果還是在去尋曹二妹家的路上,把一袋糖全吃光了。馬上又後悔,覺得對楊雪萌很抱歉。唉唉,前幾天,楊雪萌還對他說,要送給他一個水杯套呢,是她親手織的,還沒織完,她說上麵也要繡上三個字,內容暫時保密。
王小全打聽曹莊,開小賣部的老頭說:“這就是曹莊。”王小全一臉詫異:“曹莊不是個村子麼?怎麼成了一個鎮子的?”
老頭說:“說村子,也沒錯。這個鎮就是由好幾個村子組成的。越挨越近,就改成了個大鎮子了。”
王小全聽明白了。他很快就打聽到了曹二妹家,出來開門的人是曹支書,果然很熱情,把王小全讓進了屋子裏,沏了一杯熱茶端上來。王小全說明來意,並轉達了馬大民對他的問候。曹支書把大腿一拍,說它奶奶的,真不巧!二妹的病好是好轉了,也正打算著這幾天回工地。可她今天到她三姨家走親戚去了,不如你等她到天黑吧,天黑前她一準回來!說著,就吩咐二妹娘準備酒菜,燉隻老母雞,他要和王小全喝幾盅。一邊嚷嚷著坐坐坐,王小全就坐下了。王小全心想坐就坐吧,但俺可不能喝酒,一沾酒就醉倒了。但令他沒想到的是,曹支書是個出了名的老酒鬼,一天不喝酒就急得團團轉,今天王小全的到來,讓他十分驚喜,豈能白白饒過了他?而且他勸酒的本領也很大,三兩句話就把王小全搞暈了。
王小全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曹莊好客的太陽隔著窗欞子,刺得他眼生疼。“雪萌!雪萌……”
他叫著,顯然是還沒有從酒國裏醒過來。
“小全,你醒啦?”王小全睜開眼,卻看到床前站著曹二妹。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曹二妹白淨了些,人也長胖了,正對著他呲著一口黃牙笑。王小全還發現,她的前額頭上,落下一塊明顯的傷疤,形狀像一條細長的小蟲子。
“二妹是你?”王小全說,“我這是在哪裏呀?他們兩個呢?”他感覺太陽穴有點痛。
曹二妹撲哧笑起來:“傻瓜蛋,你是在我家裏!”
王小全終於清醒了,回憶著昨晚的一切,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身,催促曹二妹:“二妹,咱回工地吧!”
曹二妹說:“走。”
二妹娘說曹支書還在呼呼大睡,就不能送他們了,一邊把準備好的半麻袋生地瓜,讓他們帶上。
王小全和曹二妹回到測量班,已經時近中午,他們遠遠地就看到了指揮部的那輛破卡車。奇怪的是,河岸上站著好多人,他們身穿棉大衣,來回踱步。還有個人穿著一身白大褂,在人群裏顯得格外醒目。王小全數了數,大約有七八個人。小小的測量班,怎麼會來這麼多人?那輛破卡車,正嗚嗚地發動了引擎,從車尾巴上噴出一股黑煙。王小全還看到馬大民蹲在雪地上,捂著半個臉抽泣。
“出了什麼事?”王小全警覺地意識到測量班出大事情了,把肩膀上的麻袋往曹二妹懷裏一塞,撒開腿飛快地跑了過去。“怎麼啦,怎麼啦?”卻沒有一個人理睬他。那些熟悉的麵孔變得很陌生,個個表情嚴肅地爬上卡車,車就開走了。
他沒有看到車鬥裏還躺著一個人,身上罩著個白床單。
“發生了什麼?快說!媽拉個逼!”王小全一把揪起馬大民,聲嘶力竭地吼叫。他打了馬大民一記響亮的耳光,粗暴地把他搡倒在地上。
“楊雪萌……早晨提水……掉進冰窟窿裏……淹死了。”
馬大民捶打著自己的頭,全身哆嗦。站在一旁的曹二妹,當即嚇傻了,麻袋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鮮紅的地瓜撒了一地。有一塊大地瓜,仿佛長了腿,骨骨碌碌地滾到河裏去了。隻聽到“咚——”地一聲,從冰窟窿裏濺起一朵水花。
7.絕書
木板房上的積雪滴滴嗒嗒地融化了,河岸上顫顫地升起大片盛開的迎春花,把周圍裝飾得一片黃金。冰河在默默地解凍,鳥群從遠方飛來,在河流上空環繞飛舞,啾啾地鳴叫。荒地上的草開始返青,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長得沒過人膝。春回大地,荒涼的河岸上,到處都是草木的清香。
數日過去,測量班發生了很大變化:楊雪萌死後,馬大民主動向指揮部遞交了辭職書,並要求給予組織處分。後來,他就回河南信陽老家去了,聽說幹上了村子裏的養豬場副場長。曹二妹則因此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強烈要求離開測量班,被調到指揮部,當了倉庫保管員。她偶爾還會來工地上看望王小全。
人都走光了,隻有王小全留了下來。他在荒涼的河畔一邊工作一邊讀書,不管外麵的世界有多亂多嘈雜,他不到半年就讀完了楊雪萌留下的那一箱子書。還認真地做了幾本讀書筆記。
讀書累了,他就迎著風,朝荒地深處走去。四周是大片茂盛的植物,葦草和墳墓。昆蟲唧唧歌唱,星星在頭頂照耀。一朵美麗的流螢,在眼前劃落,一閃即逝。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正地長大了,明白了許多人世間生生死死的道理。在遼闊的夜空下,走著走著,他好像聽到有個少女溫柔的聲音與他對話。他知道,擁有這美麗聲音的女子,除了她,不會是別人。
“你寂寞嗎?”
“我不寂寞。”
“你孤獨嗎?”
“我也不孤獨。”
“嘻嘻……”
“你笑什麼呢?”
“笑你好玩兒,傻瓜……”
一天黃昏,他照例去河裏汲水。春天的河水在嘩嘩流淌著,十分的清澈。這幾天,河裏已經開始有魚蝦活動了。他提了滿滿的一桶水,打算煮一鍋夠吃三天的大米稀飯,這樣可以省下更多的時間讀書。但當他把水桶提回灶間,往水缸裏倒水時,卻驚訝地發現水裏漂浮著一個紅色的物件,就打撈上來,拿在手裏辨認了半天。
然後,一屁股坐下來,呆愣了半天。
——那原來是楊雪萌就要編織完成封口的水杯套,粉紅色的塑料繩被水泡脹了,起了一些化學反映,不再像原物那般規整,但“王小全”三個金字,卻耀眼地橫跨其間,占據了整個杯套的大部分比例。那獨特的行書字體很漂亮,帶有她身上散發的氣韻,既隨意清雅,又一派天真。他早聽人說,字如其人,如果不是刻意模仿,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寫出與他人完全相似的筆跡。
王小全想,自己的名字,應該是楊雪萌留在世上的絕筆之書。
王小全哭了。
(原載《青海湖》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