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認出李弄玉是昨晚站在門口的女子,斜著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知道李弄玉和始平王之間有什麼過往,隻是直覺讓她對眼前的女子充滿敵意。
李弄玉三千青絲直瀉,臉上不施脂粉,身上刻意穿了一件紫霞色宮裝,卻襯得臉色蒼白如雪。
王琬並不關心李弄玉如何,隻是皇上特意叮囑她務必招待好阿依,她怕李弄玉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當下湊在兩人中間打圓場:“阿依這樣仙女兒似的人物,自然要千挑萬選,才能挑中一個如意郎君。”
到底是少女心性,阿依聽得出王琬是在故意說好話哄她,卻還是綻開了一抹笑意:“不用什麼千挑萬選,隻要彼此合意就好。”
李弄玉斜靠著樹幹,手腕上掛著一隻白玉海獸紋酒瓶,瓶口處雕了兩個圓圓的孔洞,用一根緞帶係著。沒見她晃動胳膊,卻見那隻酒瓶在她細弱的手腕上一左一右地打晃。她盯著阿依,忽然“咯”地笑了一聲:“真是奇怪,我對你說實話,你卻拿眼睛瞪我。別人說假話哄你,你反倒喜笑顏開。”
“你……”阿依瞪圓了眼睛,正要開口反駁。始平王拓跋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說:“阿依,走吧,你不是想去看沒有結繭的幼蠶麼?從這裏走過去,就是織染坊了。”
他拉著阿依快走了幾步,從李弄玉身邊繞過,大約是步子邁得急了,那跛著的一條腿在地上一絆,整個人險些栽倒。
阿依伸手扶了他一把,臉色漲紅。始平王折了一條腿,說到底是她的親哥哥做的,她心裏有氣,卻不能對自己的親哥哥發作,此時明明已經走過去,忽然又折回李弄玉麵前:“大魏皇帝要封我哥哥做高車王,按照你們的說法,我就是高車長公主,你為何見了我卻不行禮問好?”
李弄玉倏地把酒瓶握在手裏,對著阿依嫣然一笑:“你想知道為什麼?誰帶你來的平城,你就問誰去呀。”風卷著她並未束起的長發,直如山精鬼魅一般。
阿依看得幾乎呆住,愣愣地轉頭去問始平王:“為什麼?”
拓跋勰半仰頭看著宮殿屋簷一角的金鈴,答非所問地說:“走吧,去過織染坊,晚上皇兄還在聽心水榭上設了小宴。”
李弄玉側身站到他們身前,剛好擋住了他們的半邊去路:“他不告訴你,我告訴你。且不說皇上還沒有冊封你,就算真的封了你做高車長公主,我也不用向你行禮問好。因為——該行大禮的人,是你。”
阿依把眼睛越瞪越大,一時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拓跋勰上前拉住她的手,拖著她便往小道上走,似乎在對李弄玉說話,卻連頭也不回一下:“皇兄說過,阿依可以不用拘禮。”
李弄玉站在原地,手指捏緊了白玉酒瓶,說出的話才不會抖得不成樣子:“阿依可以不用拘禮,那麼王爺呢?你也還沒行過大禮,始平王弟。”她在“弟”字上咬了一個重音,拇指上的指甲隔著酒瓶圓潤的弧度,在食指指節上掐出一道血痕。
始平王拓跋勰身形猛地頓住,緩緩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看著李弄玉。兩人之間隻隔了一棵濃蔭蔽日的槐樹,卻好像隔著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的距離。拓跋勰緩緩躬身,拱手高舉,自上而下劃出一道弧線,如流星墜地一般:“臣弟問李才人好。”
他定定地保持著這個行禮的姿勢,像是要把此時身份的差別牢牢印到心裏去,他是始平王,她是從七品才人。
李弄玉不知怎麼把手一鬆,那白玉酒瓶“啪”一聲掉在地上,摔成幾片。她踉蹌轉身,沿著兩側栽滿細柳的小道,飛快地跑遠了。
“始平王,她已經走了。”阿依茫然地看著這兩人奇怪的舉動,直到此時才知道,那個女子竟然是皇帝的妻妾。
李弄玉一口氣跑到碧波池邊,連鞋子都不知何時丟了一隻,她也全不在意。一隻鞋算什麼……再沒有什麼事值得她細細思量著去做了。
池水中映出一張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的臉,她索性連最後一隻鞋子也踢掉,把雙足都浸入清涼的池水中,踏碎了水中的倒影。一生的時光還那麼長,卻好像所有值得期待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隻剩下日複一日空洞的日子。
自從阿依在平城皇宮逗留,宮中每隔幾日,就會有一場小宴。拓跋宏的意味很明顯,要讓阿依真心喜愛上這種安寧富足的日子,他還在言語中巧妙地暗示,可以讓失去了牛羊馬匹或是年老體弱的高車人,遷居到大魏境內定居。大魏皇室會為遷居過來的高車人修建房舍、分配可以耕種的土地。
對待這些仍在遊牧的民族,最好的辦法就是馮妙曾經說過的那樣,把狼慢慢變成羊,等到他們習慣了羊一樣悠閑的日子,就再也學不會如何做一隻爪牙鋒利的狼了。因為專寵和和奢靡,馮妙快要被前朝罵成褒姒、妲己一樣的禍國妖妃。她索性整天躲在崇光宮內,尋得一時半刻的寧靜。她隻想平安生下孩子,除此以外,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