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波略傳(同學往事係列二)(1 / 1)

他是延安中學轉學到我們這座邊塞小縣的學生。穿西裝,有時甚至還佩領結。這在我上世紀50年代末的母校,以至其時的母縣,也是獨領風騷的。他還戴眼鏡,發型也講究,在我們的校園中,也是鶴立雞群的。當然他也不完美,譬如臉偏黑,譬如鼻翼有些歪,讓人覺著不舒服。他有蹲級史,個子長得也挺高。故在我的感覺中,像比我們大許多。

他入校的第一篇作文,上了牆報老師還讓他當堂朗誦。老師的評語是:結構順暢,敘事清楚也清新。不足處是用詞嫌堆砌。優點老師肯定了,用詞華麗的缺點,在我們看來,那是需要功夫的。

他能識簡譜,歌喉也圓潤,而且還來喉波音。說:唱到丹田發困了,你才找到聲源了。讓我們覺得:他已相當專業了。

他的球類也都好。尤其籃球、足球,先後都進了校隊和縣隊。遠近頻繁的征戰,體魄、技能、智慧的展現,使他在縣裏成個名人了。

他是個健談又願意袒露心跡的人。在他的身邊逐漸有了一個朋友圈。當時瘦小好強的我,成為他的知己了。

他給我說,他在延安中學時詩歌經常上壁報,詩會上也被朗誦過。他的筆名叫雪波,是跟《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確定的。一是崇仰和神往作者曲波的雪原,二是心戀麗若嬌鴿的白茹。

他確實讀過不少書,涉獵領域也頗廣,且能融通並銘記。他宣傳“張三影”,褒獎“李三瘦”。能念出“雲破月來花弄影”,“浮萍破處見山影”和“昨夜風疏雨驟……應是綠肥紅瘦”,“佳節又重陽……人比黃花瘦”這等絕豔詞句來。故在此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我請他陪我到校圖書室和縣文化館借閱他推薦的書,如饑似渴地補讀。進而奠定了我對文學藝術一生的鍾愛。

忽一日他對我說,他愛上了校排球女隊S蘭。說願為S蘭死,做鬼也風流。我認識那S蘭。比我們低一級,高挑個兒,長脖頸,腦袋顯然小一些,辮子卻拖到臀以下,且在辮尾上係了一對十分搶眼的彩絹蝶。臉是鵝蛋形,五官擺得也周正,而且眼偏大,而且嘴偏小,隻是膚色少些白淨多些紅,照麵就似個女關公。平日我還心裏想,這S蘭長這樣,誰敢和她長相守?

他說:你不懂。自古奇人有異相。更何況S蘭並非你說的赤膚種。她是一位含羞女,見著生人就臉紅。你麵對的麵孔都是人家紅暈湧起時。你沒注意她的臂膀和腿吧,那是藕顏玉色哩。再看人家球場上的活泛勁,生活中的安詳態,如柳拂風的姣身段,彩蝶飛舞的娟秀辮!我是三魂出竅了。隻有為她死掉了。

我說:你作詩!他說:肺腑言。自古才子多情種。我中了她的丘比特箭,絕對的無藥可救了。我說:值得嗎?再說她未必刀槍不入吧?他說:我對她怎能用刀槍?愛憐還嫌不夠啊。明白告訴你,我的情感她知道。我給她寫過求愛的信,寫得掏心捧肝賭神發咒了,可人家一直回避我,連一個罵字也不回我。我說:我去找她談。

我知道她家就住在離校不遠的苦井巷。她的父親是小爐匠,挑一副擔子滿街巷轉。那天中午放了學,我沒去吃飯,奔苦井巷口截住了她。

她赤紅著臉問:“你找我?”我端詳她是紅暈湧起還是赤麵人,一時忘了接她的話,她便格格地笑出聲。再問:“你是找我嗎?”我說:“是找你。”她說:“我知道,你是為了他。我知道你們是朋友。”我說:“他可是個少見的全才,對你又是癡心的死愛。”她說:“我看他是花花公子吧。”我說:“你把珍珠當糞拋!這個人是有些浮華,那是有才情墊底呀。他的詩都上過延安的報紙哩。”不知怎麼著,我竟為他吹起牛。她說:“他的名越大,我越不敢和他交。我媽說,太能的男人靠不住。”這時我發現,她一緊張後,臉色果然就白了。我再說:“S蘭,你倆是天配的才子佳人對。我再告訴你,你真拒絕他,他就真會死。”她遲疑一下,唰地眼淚拋下來。說:“你告訴他吧,我願意和他談一次。”

之後談得怎麼樣,雪波再不告訴我。隻說在談呢。之後雪波把我拽到館子去吃飯,而且還喝酒。叫道:謝老弟幫我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我知道事成了,連連說:“天作之合!天作天合!”

眼看要應高考了,雪波家裏出事了。他父親被定成曆史反革命,勒令全家遷返深山老家接受群眾的管製。父母返鄉後,他雖留下等高考,處境和心境,都是可以想到的苦。由於他出色,就有人落井下石。班上團支部,三個支委是黨員,實際控製著黨外人士的班主任,給雪波做的畢業鑒定相當差。說他狂妄自大目無組織走資產階級個人奮鬥的路。

之後他高考落榜了。隻有回鄉一條路。最讓我感動的是S蘭沒有背棄他,違著父母命,和他結了婚,同歸深山去。

之後就是他做了一生的農民。我上了大學,又靠寫文章和寫戲,在大城市、大單位裏過日子。不知是幸運還是由於自個兒真有一點本事了。

《金秋》200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