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54。頭小臉黃脖子細，上身子窄短腿奇長，閑人們呼之“二條棍”。20世紀50年代讀醫大時，學業好得有點名，驕縱得言語有點野，運動中還敢講端直的話，於是成右派學生了。分配時佝著一條長身子，到這座偏遠縣城來，一晃就是30年。他由右派熬到公民熬到主治再熬到縣直醫院的院長，又因為闖了回縣長的駕，終於名彪黨報了。
惹縣長的事自然與他的院長頭銜沒甚大關係。縣長在醫院要辦的事，沒有一件他能擋。當然他也不去擋。他已過了天命年，又經曆了那麼多事，已無聊於無味的頂真了。但他有一點不泯滅，那就是做人的良知。他說如若沒了那，就是白披張人皮了。
他這人醫術高，又玩了幾十年手術刀，成為醫院的“一把刀”，那是情理中的事。
那一日縣長煞白著臉，被一幹人馬攙進急救室。政府辦公室劉主任，就急切詢問，滿臉滾汗地尋找他。在手術室門口撞著了，劈頭一句：跟我來！
他愣怔，瞠直眼，張圓口。半日方道：“出事啦？”
主任懵一霎，繼而叫：“出事啦！縣長在急救室喊著哪！”
他問：“他是怎麼啦？”
他答：“急性闌尾炎！痛得胡繚亂！”
他舒出一口長長的氣，抬了抬戴著連臂手套的細胳膊，道：“我這兒有胸腔大手術，病人已上手術台，你去找陳大夫，割闌尾是個小手術，他做絕對有把握。”話落轉身便要走。
“你回來！”劉主任失態地發火了，“這兒的手術停下來，你要去給縣長做！”
“二條棍”轉臉叉開腿，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而後嚷道：
“你給我速快離開這兒！”
劉主任黑下一張臉，森森道：“咋，擺譜啊！忘了你是個啥人了？膽大你今天別過來！”說完憤憤地轉了身，他也憤憤地轉身了。
縣長額頭滾虛汗，聽主任如此這般說，哼哼道：“我想我還死不了，請陳大夫去。”
胸腔手術成功了，一個農民撿回條命，闌尾手術很順利，縣長三天就出院。
劉主任電話打過來：縣長傳你去見他。
他揣了一包工字煙，跨進那幢二層小樓的私宅院。縣長夫人鐵青著臉，道：“他命大。還活著。”
他就覺一股寒氣由尾骨低處往上躥，嗖嗖地涼到後腦勺。而同時，也想到老妻的話：“你這事做得對，不能向他認什麼錯。有黨的現行大政策，他能奪你的看病權？”他的嘴角就悄無聲息地往上翹。因想到：大不了丟了那鳥官。而他又實在是不怕丟那官，他摸出那盒重焦煙，極瀟灑地點著後，即吐出一串極圓的煙圈。那夫人氣得轉身走，還絮叨一些難聽的話。他徑直奔縣長的臥室。縣長半躺著，眼是全合的。聽他說“縣長你找我？”才睜了眼衝他說：“你——來了？”
“劉主任通知你找我。”
“嗬，我找你。”縣長忽地坐起來，臉很紅，眼也紅，半日方道：“好，你坐。”
他不坐。看縣長手伸到枕頭邊，拿出幾頁稿子紙，聽他又說：“手術的事，過去了。這篇稿子是我請劉主任寫成的，你看看，還行吧？”
他看是《白衣使者的良知》，副題是——記郝大夫在縣長、村民求醫麵前的選擇。署名作者是那主任。
他的腦際轟轟響，眼前的字句噗噗跳。但他還是看清了，這是篇表彰他的稿。
稿子很快在地區報上登出來。
他決定要辭掉那官了。
《陝西日報》1996.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