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爪溝的穿水洞他們發現了那群黃肚皮狼,共六隻,正在爭食一具屍。有兩隻時不時跑動仰頭四下望,動作迅疾而緊張。槍手們布好位置後,由大個子獵人發手勢,咚咚咚同時開了槍,隻聽嗚地一片嚎,狼群像炸開的一窩石子,轟一聲八方四麵竄。兩隻頭臉血紅的,衝大個子直撲去,大個子嗖地挺直槍,呼一聲端端捅進狼嘴裏,另一隻見狀轉身逃,卻一頭鑽進迎麵奔來的我父親胯襠下,父親“媽呀”一聲叫,尻子壓在狼頭上,使槍托沒命地打它的背。另一個槍手也趕過來,用腰刀把這隻捅死,又跳過去幫大個子殺了另一隻。三個人再望穿水洞,十多步遠的斜坎上,倒挺著一隻斃命的狼。

他們奔下去,又發現了一道滴著血逃去的狼蹤。三人坐下裝好槍,抽過煙,決定跟蹤再去打。

血跡在一道草圪梁上消失了。草是短莖葉白穗兒草,這種草根部是蛛網一般地通連。有它的地方,別的閑草擠不進,它的個兒幾寸高,而且經霜了,卷卷蔫蔫的,既藏不住什麼物,也掩不住什麼跡,更何況一隻帶傷的狼!

然而傷狼的蹤跡確實不翼而飛,槍手們都是跟蹤、辨蹤的能手,一道圪梁三個人來回轉圈圈,仍找不到一絲它走出去或是被什麼活物攜帶出去的痕跡。最後大個子變色道:“都說狼是山神爺,咱們是不是撞了仙?”父親和另一個也發悶道:“一輩子沒遇過這麼怪的事。”

他們離開草圪梁,恍恍惚惚往回走。大個子一路不說話,急匆匆隻趕路。我父親背著三個人的水和酒,咣咣當當煩人地響。另一個槍手跟後邊,時不時喊一聲:“慢點麼,搶著回去領賞呀!”

忽地他壓低嗓門吼了句:“快站住!”

槍手耳朵靈,前麵的兩個同時停住腳回了頭。

他們順著他的手指看——在前麵那座光禿禿的雁嶺峰頂上,停著個奇怪的活物,那形狀極像一個披了大氅的老漢,兩隻臂膀還不停地動。他們立腳那溝沿,離雁嶺山頂少說也有二裏遠,若說那是一個人,該當是尺許大個物,那東西足有一扇院門高!

三個槍手都瞠目了。

我父親說:“咱有三杆槍,就算它是一頭熊,也傷不著咱們吧?”

另外兩個也應道:“對著哩。這雁洞山還真有稀罕物,咱們是該弄清楚這究竟是個甚東西。”

他們選好路線,趟溝穿峪隱蔽身子向目標方向迂回去。摸到離它百十步,大個子忽地瓷住了,打手勢呼喚我父親,父親貓腰趕去時,隻見他臉憋得豬血樣紫,喘喘道:“你看清了嗎?是山神顯靈呀。你看,他有腿,穿著一腰灰褲子,頭戴一頂黑帽子,長著滿臉白胡子,比廟裏的張飛還瘮人,你看它……胳膊要舉了……又一抬!”我父親屏著氣息看,終於看真了那是一隻巨大的鳥!兩隻翅拐像一擔柴,鷹巨嘴有一尺長,一雙壯實的大腿,足有兩滾子碌碡粗。就壓了壓大個子的頭,附耳道:“我的天,這是一隻大鳥啊!”大個子伸脖子驚叫道:“你真看清是一隻鳥?”話音未落地,隻聽咚的一聲槍響,就見山頂那大鳥,長頸一挺腿一蹬,平展開兩片黑雲一般的翅,“呼”地騰空而高翔,兩隻巨爪聚一起,抓著的分明是一條狼。

足足有半個時辰挨過去,槍手們還引頸注目遠望那漸漸溶入了蒼天的鳥。而後蹌身子坐地上,衝藍天癡癡地遐想。

那一槍是另一個槍手打出的。他也看清了那是一隻令人震撼的大鳥。他的欲念衝騰著,想獵獲那隻奇世的鳥,想創造一個奇跡。而當他放槍後,看到那雲一般的巨翅攤錦一般舒展開,看到那夢一般的身影直衝青霄淡化去,他的靈魂震顫了,撲通一下跪地上,照那一點兒黑影磕響頭。

父親說:“你那一槍隻打斷了那鳥的一支翎,一支銅錢粗的翎。翎的尾尖像骨錐,能刺透龜殼子一樣的野豬皮。”

我說:“你要能逮住那大鳥,我能當飛機坐它呢。”

父親說:“那當然。”隨即又說:“哎,那不敢。”

有好長一段時間裏,我常琢磨父親說的“那不敢”。是他不敢去逮那個鳥?還是我不敢去騎那大鳥呢?

《金秋》199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