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歲、知識、閱曆往上長,我漸諳人間的悲歡。
親友說,我命好,離開了祖世刨土尋食的窮沙窩,鑽進洋樓享福了。同事說,我走運,呆的是聲威赫赫的大機關,弄的是走南闖北的美差使。細想想,像也是。我在省級機關搞文化,尋景問勝訪山水,就是工作之需要,也大飽了一雙有福的眼!
然而夢魂縈繞的,總是那蠻荒、蒼涼的塞上景。總是那遼遠、斑駁的童年夢。
一年伏天的正午,閃一樣白的大日頭,像是一團燃燒的酒,把大人們個個熏醉倒,橫七豎八地躺在後炕說夢話。我不醉,沒睡意。一個人在院門道兒想著她:菀豆花。灘裏的麻奶子,左莢子結大了,一口一嘴紮舌的甜。不會撂縱的小兔羔子亂走呢,弄巧了,堿壕子的水草林,就揀著各色的野雀蛋。你咋倒窩在家裏了?你家那黃狗,我敢去喊你?
她卻一跳到眼前。
花布衫子紅褲子,一雙紅幫黑頭子遍納鞋。黑頭兒是她媽用鍋底煙末染成的,原本是一片洋火頭頭大小的麻繩疙瘩子。她的手挺瘦,像雙雞爪子。但卻很白淨。她的臉也瘦,刀削般一個小三角。嘴兒鼻子卻精巧。那雙亮晶晶的眼,靈靈秀秀,身上還有點好聞的味。前天後晌過家家,她當我的新媳婦,那樣樣讓我真喜歡……
我們跑進深不可測的芨芨老林去。她那瘦手就不離我的後襟了。因為草深鳥獸多。隨時有驚飛野雞,躥出兔子的事發生。碰端了,還能眼睜睜瞅著一匹大狐狸,火一般從你胯邊衝過去。那令人一驚一樂的一瞬啊,總讓我們雀躍歡呼一陣子。那年雨水廣,芨芨老林低窪處,竟汩汩淌起一支泉。水是鹹鹹的,但卻極清澈。水邊的綠草映在那泉裏,一拱一拱翻跟頭。我一縱跳進泉裏去,任那嘩嘩的流水癢酥酥地灌進褲腿裏,把海潮藍的新褲子向前鼓得圓圓的,像社火隊水船娘子的船幃子。菀豆花腿短?還是為什麼別的事?她隻不下來,笑眯眯瞅著我,忽兒嘴一張,就唱出一句“梁生兒哥”:
走一條河也又一條河,
上河漂下來一對對鵝,
公鵝也一翅飛過河,
撂下個母鵝叫哥哥呀
梁生兒哥!
……
我們走進蕎麥行。我們穿過黑豆地。我們鑽進高粱林。
我們跑進大麻林。鍋蓋大的麻葉喲,丈椽粗的麻稈喲,比房高的麻株喲,把我們的心一下擴張開。渾身熱血直躁動。隻想喊,隻想跳!我身子一躥撲過去,攀著一棵椽粗的麻稈上樹似的往上爬。菀豆花鼓掌喊加油。一縱一縱像跳鼠。上得不低了。眼前一片亮——麻林裏一坨沙坡上,分明一片西瓜地!能照得見那瓜蛋子一閃一閃發明哩。我“哧溜”一下跳下地,對呆呆發愣的菀豆花喊:“跟我來,有美事!”一閃身子躥過去。
真不錯。慢沙梁梁上,方方一塊西瓜地。瓜蔓子一律朝南壓,一溜一溜的瓜行子,愣頭大瓜就明了秧,翠錚錚的瓜筋一棱一棱爆起來,輕輕彈一彈:嘭嘭嘭,熟瓜聲!渾身燥熱口幹的我,隻覺一股一股口水硬是咽下又上潮。菀豆花推推我的膝蓋道:“不敢喲旺兒哥,眾人知道要罵哩,大人知道要打哩,叫那務瓜老漢逮住了,還不把人羞死了?”
心裏一格登,我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沙末子,硬硬朗朗衝她說:“狗才要偷他的瓜!”可我不敢麵對他,我怕那雙大眼睛。心裏搗著鼓,臉麵燒著呢。
我懶懶地朝回走,忽兒聽她又唱了:
走一道坎呀又一道坎,
道道坎上種芝麻,
芝麻林林結西瓜呀,
總不如咱二人在一搭呀
梁生兒哥……
三十多年過去了,模糊記憶的蒿草長起來,遮去多少往日的事?得意的,悔歎的,歡悅的,悲哀的,平平淡淡滑去的。唯有這少年時代純稚的樂,遮不去,掩不住,亮堂堂地總在我的眼前晃。
兒時廝混的夥伴們,幾十年的人生路,眉目自然已全非。有的兒女繞膝了;有的籌劃發大財;也有寒磣落荒的。菀豆花頂慘,十多年前就亡了。她是多年的標兵,又是學大寨典型,移沙造田中,活活掙死了。
他們,誰也沒離開那故土。
我在那長城腳下落草,由那狂奮奔越的塞風吹打大,一幀沙海照,一曲信天遊,一部電影《黃土地》,都能把我的心顆子撞飛了車!眼圈兒酸酸的,心恍意惚地一陣癡!
以後株連了。一發著聽到那蒼茫幽遠的樂聲、歌聲、風雨聲,明知是別音,也會觸起鄉思來。凡見著廣漠,蒿丘,赤野以至頹垣殘垛,那地貌,那畫麵,明知是異域,卻也蕩起激動來。
《延河》199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