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統十三年,幽州,昌黎縣郊五裏。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行軍大營裏傳出,在帳外垂首等候宣召的禦醫心頭一緊,片刻之後,宣令傳來,禦醫急忙躬著身子入帳,大帳裏有三個人,禦醫知道一左一右立著的是皇帝的心腹,左邊是太監內總管王林,右邊是近衛統領林言大人,禦醫的目光隻敢停留在中間的那雙明黃色的鞋子上麵,根本不敢看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齊皇帝一眼,伏身請安之後才戰戰兢兢的靠了近前把起脈來。
又是一陣抑製不住的猛咳,這一次足足持續有盞茶時間,皇帝才好不容易消停了下來,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差,冷聲哼道:“朕這身體到底是何毛病,你們禦醫查來查去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要你們還有何用?!”
禦醫聽到皇帝語氣不善頓時汗如雨下,他知道皇帝喜怒無常,一個不如意就要讓他身首兩地,奈何這些天來所有的禦醫對他這病況研究來研究去都束手無策,化痰止咳的方子開了一個又一個卻毫無起色,為此前麵已經有三位同行丟了腦袋,想到這裏,禦醫腳下一軟,又跪了下去,硬著頭皮道:“回聖上的話,聖上這病乃是操勞過度所致,聖上為天下蒼生禦駕親征,勞心勞力太甚,這才不見好轉。不過好在如今大局已定,不日便可四方安平,等到聖上還都長安,用心調理一段日子,這病自然就會好了。”
禦醫這話已經純屬抓瞎了,他是摸著皇帝的喜好,知道這位聖上自恃武功,白手起家打下了諾大的江山乃是他平生最為得意之事,如今又是到了征戰的尾聲,一統河山指日可待,所以禦醫為了保命才含混著說了這番歌功頌德之詞。果不其然,皇帝的麵色和緩了許多,他擺擺手,道:“既然把了脈,就下去開方子吧。”
禦醫如蒙大赦,躬身倒退出了大帳,這才發現身上已經近乎脫力了,好在小命得保,隻是這項上人頭還能留得幾日就不是他能夠預知的了。
低眉順目站在皇帝身邊伺候著的太監王林是跟了他十數年的老人了,見到主子臉色就知他心情正好,於是笑著道:“這位禦醫看起來倒是個明白人,也知道聖上大功將成。”
皇帝微微一笑,卻搖頭道:“沒那麼容易,呂化封死了昌黎四麵城門,擺出了要玉石俱焚的架式,朕就算啃下這硬骨頭怕是也要費些氣力。”
王林嗤了一聲道:“呂老匹夫實在是冥頑不靈,空頂了個幽州節度使的名號,被聖上打得落花流水,卻不肯投降,如今他隻剩下一座孤城,萬餘殘兵,覆滅也隻是早晚間事。”
“哼,可他偏偏不識時務!”提到了呂化,皇帝語氣不快起來。
這時,外頭侍衛進來稟道:“有一位自稱是範陽盧顯的人求見聖上。”
“盧顯?”皇帝沉吟了一下,印象中他並不識得此人,王林倒是想到了什麼,湊上前道:“聖上,莫不是範陽盧氏中人?”
皇帝經他一提醒這才反應過來,赫赫有名的範陽盧氏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可是自先秦以來的名門望族,天下間出自盧氏的大儒顯宦層出不窮,就連曆朝曆代的帝王一族都爭相與範陽盧氏聯姻,可見其顯貴。皇帝頓時起了興致,道:“傳!”
不多時,一位中年男子入得帳來,伏身高呼萬歲,皇帝打量了他兩眼,但見他儒冠長須,文雅不凡,心裏有了幾分好感,溫聲道:“起來吧,範陽盧氏當代大家,今日一見,風采果然不凡。”
盧顯聽了這話,心頭一喜,他站直了身子,恭敬答道:“謝聖上的褒獎。”
皇帝道:“你求見朕所為何事啊?”
盧顯答道:“回聖上的話,聖上起天兵伐呂,還萬民一個清平盛世,實在是功德無量,我盧氏心存景仰久矣。孰料那呂化卻螳臂擋車,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將刀戈之禍加諸萬千百姓頭上,我盧氏既身處範陽,與昌黎城毗鄰,自然不能坐視,所以冒昧請見聖上,草民願往昌黎說服呂化獻城以應天意,望聖上恩準!”
“哦?”皇帝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就點頭道:“流血千裏也不是朕的本意,既然你有心,那朕就準了你。”
盧顯大喜,謝恩退下,就要去準備遊說一事。站在皇帝左側的林言一直沒有說話,等到盧顯走遠了他才略帶疑惑的道:“聖上,這呂化與我大齊廝殺了數年,早就成了死敵,要降的話他早就降了,此刻就算他想要悔改,恐怕也不會相信聖上會放他一條生路了罷。”
皇帝咳了數聲,才轉頭道:“你說的沒錯。”
林言更加不解了,道:“既然如此,那聖上為何還要答應這盧顯?”
皇帝嗬嗬笑了起來,道:“你以為那盧顯真是為了無辜百姓才主動請纓的?他範陽與昌黎隔得老遠,要不是有所圖,又怎會巴巴跑來獻功?範陽盧氏曆經數朝數代始終屹立不倒,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眼看這天下就要盡入我手,他們又怎堪寂寞?這番做派,無非是想向朕示好罷了。”
皇帝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道:“林言,你不知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啊,朕白手起家,根基全無,這些年忙於征戰,少於梳理,這天下可不穩當啊,朕至少也要花十年的工夫去鞏固基業,如今這些世家望族肯主動依附自然再好不過,所以就算明知這盧顯是做無用功,朕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林言沉默了片刻才不忿道:“這些所謂的名門望族也不過是見風使舵,當初我們征戰最苦的時候怎麼不見有人來依附?如今大局已定,才想起前來表功,未免讓人不齒。”
皇帝歎了一口氣,道:“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好事,至少在他們這些眼高過頂的望族眼裏,也承認了這天要變了的事實……”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大帳內就再也沒有了其他聲音。
昌黎城。
絕望悲觀的氣息籠罩了整座縣城,站在城頭的兵士隻要看一眼遠處密密麻麻的齊軍陣營就不會再心存僥幸,並非所有人都想要被綁在大唐這艘破船上一同沉下去,若不是這城內呂化手下死忠的兵士居多,恐怕早就壓不住底下的嘩變了。五月的風吹上城頭,卻讓守城的兵士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而被風吹散了的晨霧之中,此刻卻走出了一人一騎。
要開戰了?!城頭的兵士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盡管來的隻是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中年人,他們卻繃緊了心弦,如臨大敵。
盧顯信手由韁來到城下,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呂化可在?範陽盧顯請見!”
城頭上的兵士麵麵相覷,早有巡視校尉快馬前去通知呂化,沒過多久,城頭上就露出了一個花白頭發武將打扮的老者來,正是大唐幽州節度使呂化,他心裏也猜到了幾分這盧顯的來意,隻不過範陽盧氏名頭不小,尤其在這幽州地界人脈極深,他不好避而不見,於是壓著心頭不快道:“呂化在此,你找老夫所為何事?”
“在下此行不為其他,專為呂公解憂而來,”盧顯拱了拱手,打起精神將準備好的說詞娓娓道來:“自李氏失其鹿,群雄共逐,天下征戰經年,黎民思安久矣,如今大勢已定,齊皇乃真命天子已經毋庸置疑,呂公柱國之才,又何苦……”
“放屁!”呂化舌綻春雷,把正侃侃而談的盧顯嚇了個激靈,早知這盧顯是當說客來了,呂化哪裏還能耐著性子等他動搖軍心,他指著盧顯就大聲罵了起來:“這兩百年來,你盧氏立於大唐廟堂之上的也不在少數,枉你還自稱一代名儒,豈不聞忠臣不事二主,吃著李家的俸祿,轉頭又去向黃巢這泥腿子搖尾乞討,像你這樣的不忠不義之徒,還有臉來勸我投降?我呸!”
說著就一口濃痰吐下了城頭,盧顯被他粗鄙的言辭說得臉上青一道紅一道的,還真應了那句話,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尤其是呂化那句“向泥腿子搖尾乞討”更是刺痛了他的自尊心,黃巢起兵之前不過是個私鹽販子,雖然不是真的務農的泥腿子,但身份確實低賤,眼高過頂的範陽盧氏原本是瞧不上他的,卻沒有想到二十年亂戰下來,偏偏是這個黃巢笑到了最後,眼看這天下馬上就要改姓黃了,盧氏家主這才坐不住了,他盧氏名望再大,離了帝王的青睞,衰敗也就在轉眼之間,所以才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派盧顯前來向黃巢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