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騾子終於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條腿僵硬,斜指著天空的四個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機關槍的槍筒。(第四章一)
這騾子像極了《生死疲勞》中斷了腿的西門驢,死狀則像《牛》裏的雙脊舉著四條腿。當我看到莫言的散文《馬蹄》時,才恍然大悟:
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隻後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麵。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隻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海裏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莫言:《馬蹄》,《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頁。)
雞的驕傲與失敗
《球狀閃電》裏,公雞都單腿立在雞群當中,母雞則趴在幹燥的土地上睡覺,公雞始終保持著他騎士的模樣,母雞則紛紛追隨自己的騎士。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有大段大段揀雞屎的描寫,那裏麵雞屎也是好東西,傳說可以賣給養豬場,可最後,那一大推臭烘烘的東西隻能進入田地當肥料。
雞永遠不寂寞,或者說更不寂寞的是公雞,在《金發嬰兒》中,雞的出現既是藥,又是媒人,還是欲望的發泄對象,黃毛來的時候,懷裏抱著的就是一隻大公雞。那時候,紫荊還沒想過要出軌,但躁動的心忍不住被公雞吸引,這實在是一隻漂亮的大公雞,“火紅、絲綢條條、高挑”,這些詞語都被用在了大公雞的身上,大公雞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展現紫荊幹涸的心以及火熱的欲望。大公雞先是碰撞著紫荊的乳房,後來則是撕破了紫荊的衣服,紫荊隨後換了那一身不受丈夫待見的藕色衣服的時候,黃毛卻是喜歡的。沒來由,就像丈夫沒來由的討厭,這裏自然也是黃毛沒來由的喜歡。公雞還要從雞冠子上每天貢獻一滴血給瞎娘,來治療瞎娘眼睛和身體上的不適,本來是管用的,也不知是公雞血真的能治病,還是人們盲目跟風。記得電影《潘神的迷宮》裏,奧菲利亞沒有完全相信潘神的話,以至於她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如果天球的母親不相信黃毛的話,會出現什麼結果呢?但事實,她相信了,沒有天球的母親,偷情也不會進展得如此順利。
在《豐乳肥臀》中,日本人要來了,啞巴家哪些趾高氣昂的雞就難逃被孫大姑殺死的命運。啞巴家,就是同時占有了大姐和三姐的孫不言家。孫家的啞巴很多,家長是給上官魯氏接生的孫大姑,有五個啞巴孫子,啞巴的父母呢?好像從沒有過。孫家有個矮牆,矮牆上有幾個光溜溜的豁口,沒豁口的地方就經常蹲著一群雞。後來這一群高傲的雞在日本人進村的時候被有功夫的孫大姑一隻一隻殺掉,一圈又一圈的雞血,因為雞垂死掙紮淌下來。還重點描寫了孫大姑的寶刀,“柔軟如水,鋒利如風”的寶刀,大公雞在孫大姑的手裏充滿了驚恐,孫大姑還說,大公雞的羽毛最適合踢毽子。孫大姑下手也利落,輕輕一抹,雞的喉嚨就豁然開朗了,一股黑色的血隨之流下來。隻是公雞始終沒有拋棄他的驕傲,血紅的雞冠子變成蒼白,但它還是努力昂起頭,翹著光禿禿的尾巴根子,隻是昂起來不久就落了下去,血和泡沫替換了它的蒼白。
高密土話“草雞”形容膽小的人,《檀香刑》中,知縣看到:
自己的那些縣兵在劉樸的帶領下,在武衛右軍的前邊,弓著腰向土圍子前進。這些家夥對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來卻個個膽小如鼠。他們的隊形起初還是分散的,但越近圍牆時,越擠在了一起,如同一群怕冷的雞。(第十三章四)
可見,“草雞”一詞,不是憑空出現的。
狗的是非
狗在《生死疲勞》裏的經典形象是主人的中心護衛者,最後老死在家鄉。莫言有篇文章是專門祭奠狗的,叫做《狗文三篇·狗的悼文》。文中,莫言說,身價漸高的寵物狗,哈巴狗、獅子狗、臘皮狗、蝴蝶狗、蜜蜂狗、貴妃狗、西施狗……這些狗名貴得要命,吃飯也要有專業廚師料理,有的還專門有人伺候、有奶媽,而且選奶媽的標準比劉文彩選奶媽的要求還嚴格:要麵目清秀、氣質高雅、年輕無病、奶水旺盛……莫言還聽說自己領導的太太養了一條蝴蝶犬,每周都要讓公務員給它洗三次澡,用進口的洗發香波、電吹風吹幹、撒上法國香水,這樣的日子可比人舒服多了,莫言說:
什麼時候老百姓能過上都市狗的日子,那麼中國就進入了“大康”社會了,不是“中康”,更不是“小康”。(莫言:《狗文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55頁。)
1
莫言最懷念的還是自己家裏養過的一條小狼犬。那時候,妻子和女兒到縣城裏居住,為了添點熱鬧,也為了安全,莫言要了一條像狼的小狗,它出生不久很是可愛,全身絨毛,高腦門,看上去很有智慧,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竟然省出奶粉來喂他,隻是狗漸漸長大,就不那麼可愛了。先是吃了莫言妻子養的小油雞,性情凶猛加上口味高貴,沒辦法,隻得用鐵鏈拴住,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掙脫了鐵鏈,妻子在廢鐵收購處尋到一條3米多長、幾十斤重的鐵鏈,才算是把它收得妥帖一點。
這條狗很盡職,有時候忘記自己身上有鐵鏈,就發瘋似地向前衝,最後重重地跌下來,咳嗽著口吐白沫,鐵鏈在地上嘩啦嘩啦地響,有時候還有點烈士的味道。狗終究是惹禍了,咬了莫言。幸好是冬天,穿著棉衣,就這樣還三處出血,一處青紫,腹部傷得最重。想來,傷痕累累的莫言此時最懷念的恐怕是《檀香刑》裏的菜狗——
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裏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裏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第一章眉娘浪語一)
看來,連高密的菜狗都有著學貓腔的天賦。說起來,那狗隻是對妻子忠心,誰也不會領養一隻咬過主人的狗,妻子決定把他送給打狗人,臨去的那天,狗倒是一聲不吭,淒涼的目光看著妻子,最後沒有反抗地死去了。
女兒為此很難過,莫言雖然許願說要給女兒再找一條善良、漂亮的狗,但還是猶豫了,因為人養狗,總要看著它的末日,這實在殘酷。即便是它咬了你,你還會為它感到難過,這就是感情。莫言的父親從鄉下到縣城看莫言,見到了莫言家那條凶惡的瘦狗,說,那條狗算不上厲害,真正厲害的是日本人的純種大狼狗,白牙、綠眼、黑耳朵、紅舌頭、吃人肉吃得全身流油,個頭巨大,像小牛犢,叫聲恐怖。
父親還說:
“為什麼當時中國出了那麼多漢奸和順民?一半是讓日本鬼子打的,一半是讓大狼狗給嚇的!”(莫言:《我的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122頁。)
不過在《檀香刑》裏,狗到了孫丙那裏就有些滑稽和可愛了,還給漢奸順民們報了一趟“仇”:
拳民們解開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摟,就看到兩頭身上套著德國兵上衣的小豬和一隻頭上戴著頂德國軍帽的白狗,吱哇亂叫著、連滾帶爬地對著克羅德跑了過來,仿佛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第十三章破城三)
孫丙是把德國人變成了狗,帶了過來。這樣的場麵自然讓知縣哭笑不得,人,怎麼能憑空變成狗呢?
2
莫言小說裏也不乏凶惡的狗,很多地方描述,在饑餓年代,吃死人的狗紅著眼睛,比人有力量多了,不敢惹。電影《溫故一九四二》裏,就有很多這樣紅眼睛的狗,盯著沿路的餓殍。《檀香刑》裏趙甲狂言:
你爹我十歲那年,你爺爺得了霍亂。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縣家家有死人,戶戶有哭聲。鄰居們誰也顧不上誰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與你奶奶,說句難聽的話,拖死狗一樣,把你爺爺拖到了亂葬崗子,草草地掩埋了。
我和你奶奶剛一轉身,一群野狗就撲了上去,幾爪子就把你爺爺的屍首扒了出來。我撿起一塊磚頭,衝上去跟那些野狗拚命。那些野狗瞪著血紅的眼睛,齜著雪白的牙,對著我嗚嗚地嚎叫。它們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滿身的橫向,一個個,小老虎,凶巴巴,人嚇煞。你奶奶拉住我,說: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個,就讓它們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難抵眾瘋狗,隻好退到一邊,看著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髒,四口就把骨頭嚼了。(第二章趙甲狂言三)
《豐乳肥臀》裏,啞巴家的狗是:
五條像從墨池裏撈上來一樣遍體沒有一分雜毛的黑狗,總是慵懶地臥在牆根,眯縫著眼睛,仿佛在做夢。(第一卷第四章)
狗在雞死後爭奪著雞的肚腸,看上去恐怖極了。
《築路》裏,偏偏有個釣狗吃狗的孫巴,他的飽足全靠這些釣來的狗,也因為他的小偷小摸才有了孩子,跟妻子結婚的時候,就為妻子偷了一隻大白鵝。孫巴釣狗是有講究的,先給狗一塊油條,狗一定會吃,狗吃過了,就會放下戒心,再用帶著釣鉤的油條喂狗,這下狗就上當了:
多少狗都因為貪這一口食而上了鉤,白白地把肉給人吃了,把皮給人賣了、把骨頭給人熬了膠,大狗小狗都是一個樣。(莫言:《築路》,《莫言文集·懷抱鮮花的女人》,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頁。)
孫巴也有後悔的時候,或者良心不安的時候:
他隻有一次出於無奈才釣了一條沒長成的小母狗,那狗肉囊囊的,連一點咬頭都沒有,那張小狗皮薄得像封窗紙,一捅一個透明的窟窿。釣了那條小狗後,他心裏膩歪了好多天,好像欺負了一個小孩子一樣內疚。(莫言:《築路》,《莫言文集·懷抱鮮花的女人》,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頁。)
莫言還說起村裏經曆過一次“打狗”,那是1938年,八路軍進村的時候,原因就是八路軍一進村,狗就會叫,狗一叫,八路軍就暴露了。“小米加步槍”的革命軍隊很怕自己的“星星之火”會熄滅,於是開始打狗。爺爺說,家裏有一隻狗,知道要打狗,所以一聲都不叫。白天黑夜都不出去,餓了就在晚上悄悄溜回家,要個饅頭吃,白天在菜園躲起來,足足半年,狗都不叫一聲,直到八路軍撤退的那天,它整整叫了一上午,它是憋壞了。想來,莫言童年也經曆了漫長的“不許說話”,以至於他成人之後,在小說上發泄自己被憋壞了的“炮”語言。
瘋狂的羊角
《檀香刑》裏還有殺羊祭壇,“羊腔子裏的血,像泉水一樣冒出來。”而德國兵就是洋人,以及他們身上的膻氣,就像一頭羊托生的。不知為何,我想起了《豐乳肥臀》裏那隻馬洛亞神父喂養羊:
門旁的木橛子上,拴著一隻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臉很長,怎麼看也覺得這不是一隻山羊的臉,而是一張毛驢的臉、駱駝的臉、老太婆的臉。它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親。我母親翹起一隻腳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纏綿地叫了一聲,便低下頭吃草。(第一卷第十一章)
莫言家裏養過一頭公羊,那羊特別厲害,頂人。莫言時常牽著這頭羊跟農場的頭羊打架去,農場引進了新疆卷毛羊,連羊角都是卷的,自家的羊幾乎每天都和這羊對打,爺爺告訴莫言,因為羊角每天都會發癢,所以一定要找東西頂頂,所以有的時候,爺爺就拿一把鐵鍬,羊就往鐵鍬上“當當當”的頂幾百下,有點像小學校上課敲鍾,頂夠了,羊自然就停下了,不頂了。這就是家養動物的個性和可愛。
1983年,《花山》在第5期上刊登了莫言的小說《我和羊》,雖被有的文集選作散文,但結尾是大姐跟著牧羊人走了,所以應該為小說。莫言沒有一位大姐跟著牧羊人走了,這樣處理愛情,用女人離開鄉村來體現反叛,八成因為在高密土地上一輩子沒有離開的母親,那種辛苦讓莫言覺得愧疚、無奈。
《我和羊》裏開篇介紹的是綿羊,這兩綿羊是“二爺”送來的,兩隻小羊羔:
它們的顏色像雪一樣,身上的毛打著卷兒。眼睛碧藍,像透明的玻璃珠子。小鼻頭粉嘟嘟的。剛送來時,它們不停地叫喚,好像兩個孤兒。聽著它們叫聲我的鼻子很酸,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了出來。……小羊一雌一雄,讀中學的大姐給它們起了名字,雄的叫“謝廖莎”,雌的叫“瓦麗婭”,那時候中蘇關係友好,學校裏開俄語課,大姐是她們班裏的俄語課代表。(莫言:《我和羊》,《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在村外遼闊的大草甸子上,我和羊找到了樂園,羊被“我”喂的很肥,而“我”卻很瘦。羊隻和我親近,那時候羊一頭可以賣300元,我不想讓爺爺賣掉,爺爺也說不賣,你養這麼大不容易。後來,家裏的羊遇到了農場的羊,他們就開始打架,或者交配,“瓦麗婭”生下了農場那隻新疆羊的後代,那隻羊渾身長毛髒成了黃褐色,兩隻青色的角像鐵鞭一樣在頭上彎曲著。那家夥喜歡斜著眼睛看人,樣子十分可怕。後來,公羊頂了牆,牆被頂出一個大洞來,闖了禍,結果被爺爺煮著吃了,而母羊和孩子被爺爺賣掉了。
狐狸傳說
據老人們講,高密東北鄉的狐狸分為兩種,一種是草狐狸,一種是火狐狸。莫言後來在北海道見到了狐狸,體型比他想想象的要大個兒,色彩更為鮮豔。
草狐狸比較邪惡淫蕩,專做壞事,火狐狸則比較善良,個子小,法術高。莫言的姑姑是鄉村醫生,因為常常深夜出診,所以就有很多傳奇故事。比如,姑姑說她在深夜出診找不到路的時候,就會出現一盞紅色小燈籠指引她前進,後來到了一個地方,那小燈籠就變成一道火光,倏忽就消失了,姑姑一看,已經到家了。
還說,隔壁村有個寡婦得了心口疼,村裏來了一個白麵小生,十分英俊,說要給她治病,他從嘴裏吐出一個深紅色的李子大小的東西,讓她含著就能解除痛苦,但千萬不能咽下去,這女人把拿東西含到嘴裏,馬上就不疼了。她把這個秘密說給了鄰居家大嬸,鄰居家大嬸要她把東西咽下去,她照做了,結果小夥子很失望,歎氣不已。就問她可不可以明天到一個墳墓去看看自己。她去了,從墳墓裏鑽出一隻狐狸來,全身傷疤,掛滿蛆蟲,滿身惡臭。女人忍不住惡心嘔吐,把那個丹吐了出來,狐狸搶到丹,馬上吞下去,“唰”一道光消失了。這個女人隻能回家繼續痛苦呻吟。莫言說,要是他來寫這個小說,就會敷衍一下,比如讓女人和狐狸談個戀愛。我覺得還可以考慮一下這女人和狐狸的前世今生。
雜言五六
《檀香刑》裏,目錄本身就是鳳頭、豬肚、豹尾,這三個有關動物的名詞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用來形容文章的各個部分,而莫言把這幾個詞用來做目錄,可見他對這些生動的,鮮活的有關動物的詞語,是多麼的感興趣。
《檀香刑》裏,每個人都和動物相關,眉娘的爹孫丙在死牢的時候也和昆蟲為伴——
死囚牢裏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裏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第一章眉娘浪語一)
丈夫趙小甲本就是一個殺狗宰豬的狀元,幹爹錢丁就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親爹孫丙是:
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第一章眉娘浪語二)
連看門的小虎子都是鳥槍隊的隊員,隻是和小順子一樣都是縣衙的走狗,眉娘跟知縣相好的時候點頭哈腰,眉娘想為爹求情的時候,就裝作不理。等到小甲用虎須看到了世人,就是各種動物的集體展覽。在《小甲傻話》裏,有雲:
老虎滿嘴胡須,其中一根最長的,是寶。誰要是得了這根寶須,帶在身上,就能看到人的本相。娘說,世上的人,都是畜生投胎轉世。誰如果得了寶須,在他的眼裏,就沒有人啦。大街上,小巷裏,酒館裏,澡堂裏,都是些牛呀,馬呀,狗啦,貓啦什麼的。(第三章小甲傻話一)
可見,人人都可以和動物對應上。而小甲做夢也想要這樣一根虎須,縣太爺正好有這麼一張虎皮。老婆眉娘給小甲弄到了一根“虎須”,小甲就真的煞有介事的準備發現:
“俺緊緊地捏著虎須,借著明亮的燈火,不眨眼地盯著俺的老婆看。俺的心裏亂打鼓,手脖子一個勁兒地哆嗦。天老爺啊天老爺,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會是個什麼畜生變的呢?是豬?是狗?是兔子?是羊?是狐狸?是刺蝟?她是什麼變的都可以,千萬別是一條蛇。俺從小就怕蛇,長大後更怕蛇,踩到一條稻草繩子,俺都能離地蹦三尺。俺娘說過了,蛇最會變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數都是蛇變的。誰要是摟著蛇變的女人睡覺,遲早會被吸幹腦髓。老天爺保佑吧,俺老婆無論是啥變的,哪怕是一隻癩蛤蟆,哪怕是一隻大壁虎,俺都不害怕,隻要不是一條蛇就行。如果她是一條蛇變成,俺就拾掇拾掇殺豬家什,夾著尾巴跑它娘的。……
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條大白蛇,俺跟她在一個炕上滾了十幾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條蛇。白蛇傳,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俺老婆當年唱戲時,就在戲裏扮過白蛇,俺就是那個許仙啦。她怎麼沒把俺的腦髓吸去呢?俺老婆還不是一條完全的蛇,她隻是生了一個蛇頭,她有腿,有胳膊,身上還有兩個奶子,頭上還長著頭發。但這也夠讓俺膽戰心驚的啦。扔掉燙手的火炭一樣俺把那根虎須扔了。就這麼一霎那的工夫,俺渾身就冒了大汗。(第三章小甲傻話一二)
後來,他果然發現,自己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縣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他竟然是一隻長胡子的老山羊。
我想起,在《藏寶圖》裏的那根“虎須”,是否就是小甲作為傳家寶流傳下去的呢?我想,看到眾生的本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紅蝗們不再把種族“退化”帶到田裏;重要的是燕子選擇善良平和的人家做窩,《酒國》的饕客們請嘴下留情;重要的是《戰友重逢》中的鱔魚真的是河裏的大王,可以保持一條精靈本來的善良,而不是變成孫丙肚子裏鑽出來的花花腸子;重要的是鴨子一隻又一隻喪身在饞鬼的嘴巴上,可不可減少一些動亂社會裏的黑暗,讓《放鴨》裏的領導不再鼓吹他的光明;重要的是所有承受生育之苦的人,都能像《蛙》一樣多子多福,不要幻化成陷阱中的德國人,宛如穿在簽子上青蛙……
記得《酒國》裏,在一堆又一堆的殘酷書寫中,有那麼一刻安靜:
跨過醴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橋,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蓮、蓮上的蝴蝶、戲水的白鴨、水中的遊魚、遊魚的感覺、白鴨的情緒、浮萍的思想、流水的夢囈……
這正是莫言夢中的動物世界。
(二)身份認同中的環境
莫言的身份首先來自故鄉。這身份是年代的身份,在那個年代,莫言一家“富裕中農”(上中農或老中農)的身份很受歧視,也常常被孤立。“富裕中農”是介於中農與富農之間的尷尬等級,“富裕中農”即是在普通中農以上的,對別人有輕微剝削的中農,所謂“輕微剝削”,在白希的《開國大土改——讓曆史告訴未來》中有闡述,輕微剝削就是——
雇牧童、請零工、請月工、少數錢放債或典租,少數土地出租。(白希:《開國大土改——讓曆史告訴未來》,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版。)
簡言之,有剝削但比富農稍微剝削的少一點。由於這點細微的差別,“富裕中農”在很多時候是被當做富農看待,這就使得“富裕中農”要跟地主富農一樣夾著尾巴做人,凡事謹慎小心。其實,莫言整個家族的勤勞與懶惰都因為“土地改革”變得荒謬起來。家族裏,成分最好的是三爺爺家,因為三爺爺敗家,三奶奶早亡,所以三爺爺家沒有什麼財產,就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