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饑餓(3 / 3)

劉再複在2000年3月13日的《明報》上曾經這樣形容莫言:“莫言擁有家傳的奇異的生命意誌。”足見他對莫言經曆饑餓的體貼,還說:

“除了意誌之外,‘受罪’的體驗又賦子他無盡的寫作資源。經曆、意誌,再加上一個天才的感覺,便使莫言獲得成功。”

我認為莫言是天才,因為他的經曆是具有傳奇色彩,但僅就饑餓而言,莫言說,一個生活在饑餓中的人對食物關注,是最自然的反應了。

苦中作樂

莫言直到20歲左右,才基本吃飽。那之前,他是個饑餓的人。可是,饑餓並不總是痛苦的,猶如母親在艱難困苦的時候,依然在勞作時候哼起的歌曲,在饑餓中追尋食物,其實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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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成就了原來沒有的美味。因為饑餓,人類各種本領得到進化,食物範圍也進一步擴大。在饑餓麵前首先遭殃的是動物們,其實嚴格說來多半是蚊蟲蛇蠍一類的怪東西。春天的吃食在莫言看來,是美味的螞蚱。將手上抹上草汁去捉,就會事半功倍,這個秘訣,莫言為了多吃螞蚱,連爺爺也沒告訴;夏天窪地雨水滿,莊稼被澇死,可各種魚多,莫言還捉過一條身綠尾紅的美魚,但吃起來腥臭,難以下咽;秋天先是螃蟹,後是螞蚱和蟋蟀,蟋蟀到了深秋肚子裏滿是子兒,炒熟了有不盡的香氣,還有金龜子、豆蟲,他形容豆蟲肚子裏滿是白色的脂油,全是高蛋白。莫言聽說,癩蛤蟆的肉味比羊肉的還要鮮美,但母親嫌髒,不許他去捉。

這樣看來,還是《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高段,她為了喂養孩子,練就了一身“反芻”的功夫,她在生產隊吞咽豆子,回到家再摳喉吐到盆裏,那些帶著她淡淡胃液的豆子就是孩子們無上的美味。這段描寫早早更早出現在短篇小說《糧食》中,裏麵的伊就是通過“反芻”豆子來喂養一家大小,而她發現此種方法源自於一次自殺未遂後的嘔吐。相同的情節在莫言小說中反複出現,並不是一個作家對於橋段的“灌水帖”應用,而是,這真的是他的記憶,也是母親跟很多農村婦女的記憶,因為實在深刻,所以常常躍上心頭。

再後來,是各種植物。比如樹枝樹葉,很多年後,但你看老照片,看高密東北鄉那黃沙大道兩旁數不清的各種樹木時,你或者感歎,樹的生命力果然非同凡響,抑或是沒有一棵樹會懷恨家鄉人因為饑餓給他們帶來的劫難,隻要有了熟悉的土地,依然會紮根發芽,茁壯成長。當糧食告罄,樹葉、樹皮恰如其分地展現在饑餓麵前,孩童們像是蝗蟲,像是老鼠,帶著饑餓一掃而過,樹就遍體鱗傷,甚至成了光杆司令。這體現在《食草家族》裏,《紅蝗》中,烏壓壓一片的粉紅色昆蟲,像是滿村饑餓的孩童,他們對於植物的侵襲隻剩下赤裸裸的饑餓。

你難以想象植物會變作多少種類,又或者有多少種吃法,莫言在《吃事三篇》(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中提到,春天邊挖草根、野菜邊唱歌,他們“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夏天水麵上的浮萍,水底的澡菜可以熬成鮮湯喝;秋天的草籽最好吃的是水的種子,炒熟了帶著殼兒磨碎,蒸窩頭,吃到嘴裏“嚓嚓響”;冬天窪地上有一層幹結的青苔,用水一泡,“放到鍋裏烘幹,酥如鍋巴”,樹皮則“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裏泡,用棍子拚命攪,攪成漿糊狀,煮一煮就喝。

這頗似蔡倫造紙的原始做法,還讓莫言分出了“最好吃”樹皮的上中下三品,分別是上品榆樹、中品柳樹、槐樹下品。或者因了莫言,我才明白外祖母在望著院落中的榆樹時,她內心的悸動,時至今日,每當榆錢長出,她還是會擼下來蒸窩頭吃,她回憶的也就是那些樹給的恩澤吧,好不好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折舊歲月中那些難忘的美味和美味帶來的幸福,就像莫言的回憶,也滿是美味和幸福。

2

莫言說,他們還在玉米田裏去尋找生在秸稈上的菌瘤,用手掰下來,拿回家煮熟,撒上鹽少許,用大蒜泥拌著吃,鮮美無比,是莫言心中的人間第一美味。後來,“文革”中,工作隊來的時候,莫言經曆了一次饑餓中的美味——

在吃飯的開始,我還戰戰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腫著的森嚴的臉,後來就死活也不顧了——陳同誌走後,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凶惡,不講衛生,嘴巴呱唧,嘴角掛飯,用襖袖子揩鼻涕,從陳姑娘碗前搶肉吃,吃飯時放了一個屁,吃了六張餅三段黃鱔大量雞肉,吃飯時不抬頭像搶屎的狗,等等數十條罪狀,遭到了祖母的痛罵。城門起火,殃及池魚,連母親也因為生了我這樣的無恥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訓斥。祖母嘮叨著:“讓人家陳同誌見了大笑話!他爺爺都沒撈著吃!我也沒吃多點!”祖父憤憤地說:“我吃什麼?嘴是個過道,吃什麼都要變屎!我從小就不饞!”(莫言:《貓事薈萃》,《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03頁。)

此次吃飯因為莫言的飽足,遭到了祖母各種埋怨,還去母親的屋,數落母親;母親也流著淚罵,罵莫言不爭氣、沒出息、天生的窮賤種;兄弟姐妹們則在一旁敲邊鼓,因為眼紅莫言飽餐的一頓。

這次吃飯,不但莫言感受到了幸福,連他家的貓也感受到了幸福。

就在那次吃飯的時候,我即將吃飽的時候,一隻瘦骨伶仃的狸貓,忽地躥上了炕。祖母掄起筷子就打在貓的頭上,貓搶了一根魚刺就逃到炕下那張烏黑的三抽桌下,幾口就把魚刺吞下去,然後虎坐著,目光炯炯地盯著炕桌上的魚刺——這隻貓還是恪守貓道的,它知道它隻配吃魚刺。祖母揮著筷子嚇著貓,陳姑娘則夾著一節節魚刺扔到炕下喂貓,貓把魚刺吞下去。既是陳同誌愛貓,祖母也就不再罵貓,反而講起了貓故事。而這時我也吃飽了,看著祖母浮腫著的慈祥的臉,聽著祖母講述的貓故事——祖母那麼平靜地講述貓事時,心裏卻充滿對我的仇恨,這是我當時絕對想不到的。

……陳姑娘夾起一段魚,扔給了貓。

祖母的腮幫子哆嗦起來。(莫言:《貓事薈萃》,《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頁。)

3

到了“文革”後期,日子漸漸好起來,有紅薯幹,還管飽。一年,到了年終結算,他們家分了290多元錢,簡直是天文數字,要知道嬸嬸因為姐姐在集市上丟了一毛錢,還打破過她的頭。村子裏的屠宰組有便宜肉賣,父親就狠狠心割了五斤,全家人每人一碗大肥肉,莫言一口氣就都吃下去了,覺得不夠,母親歎了口氣,把自己碗裏的給莫言,莫言覺得:

吃完了,嘴巴還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的葷油伴著沒嚼碎的肉片往上湧,喉嚨像被小刀子割著,這就是吃肉的感覺了。(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4頁。)

記得《小說九段》的《貴客》裏,家裏來了一個不知名的客人,要招待他,賣了車,殺了雞,最後連母親的體己錢也沒保住,這人終於走了,但詭異的是,家裏人除了爺爺奶奶,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想這就像是饑餓的滋味吧,不知道從何而來,但真真切切。

70年代,莫言在水利工地勞動,半斤麵一個的大饅頭,他一次能吃四個,有的人能吃六個。1976年,莫言當了兵,從此跟饑餓說再見。分到新單位的第一頓飯,他一口氣吃了八個,其實還不夠,但不好意思吃了。小時候《蒼蠅·門牙》裏,莫言像是普及知識那樣介紹蘋果的可口——

班長順手從樹上撕下一個乒乓球般大小的綠蘋果,啃了一口,立刻吐掉。

班長說它奶奶的又酸又澀小管你這個小子別睡著啊再有半個月“秋花皮”就熟了有點甜味也酸得厲害還是“金帥”甜再有一個月就熟了“國光”分大小,“青香蕉”“紅香蕉”、“大紅袍”、“印度青”熟得晚甜得像蜂蜜黏糊嘴唇我一頭撞到一棵幹粗葉茂的蘋果樹上。(莫言:《蒼蠅·門牙》,《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頁。)

精神的飽漢子

當沒有什麼可吃的時候,人們就聚在一起精神會餐。在高密或者說整個中國,饑餓年代裏,種田的人沒飯吃,喂牛的沒有牛肉吃,喂豬的吃不到豬肉,不少農戶幹了一年,扣除口糧、柴草錢,還倒欠生產隊的錢。所以就隻能做一個精神的飽漢子。

吃飽都是問題,一畝小麥產糧200多斤,夏收後分糧,人均60斤的生產隊就是好隊,秋收後分地瓜,4斤地瓜頂一斤糧,一般都保存不當,黴爛了。一年到頭就吃“瓜代菜”。那時候,要是有在供銷社殺豬的親戚,就是天大的好事,比如小說《牛》裏,杜大爺的女兒們嫁的都很好,原因呢?

我聽到那些老娘們在一起議論,說老杜家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著吃大魚大肉。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家兩口子都戴著孤狸皮帽子,穿著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裏天天擻著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裏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莫言:《牛》,《莫言文集·師傅越來越幽默》,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4頁。)

連一盒火柴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人們隻好冒著“美化舊社會、美化剝削階級、向往資產階級生活”的政治風險,來想念舊社會,就是所謂的“精神會餐”。

莫言爺爺常常給這些小崽子們精神會餐,莫言回憶:

飯裏麵最懷念的,我想就是單餅卷雞蛋、卷大蔥,後來我在《紅高粱》裏邊寫到單餅卷雞蛋,然後就是豬頭肉拌黃瓜,蒜泥拌黃瓜。五月份,黃瓜剛下來,頂花帶穗的小黃瓜,加上紅燒豬頭肉、大蒜、醬油一拌,那滋味,我爺爺說的我不斷地咽口水。(莫言、王堯:《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19頁。)

小說《牛》裏麵,也有精神會餐,那是杜大爺講給“我”聽:

“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鬥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裏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鱗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簽子插著,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隻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隻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裏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麼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麼這樣傻?好東西不留著自己吃,出什麼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裏去了?其實都是在胡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胡弄的。大家嘴裏不說,可這心裏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麼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麼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裏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著吃著,聽著聲,看著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麼滋味……”(莫言:《牛》,《莫言文集·師傅越來越幽默》,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7頁。)

生產隊一起工作時,在做活的間隙,人們聚在一起,饑腸轆轆、胃裏泛酸,開始談論最好吃的食物,來滿足對於吃的渴望。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直咽口水。其中一老一少給莫言留下了深刻印象。老人過去在青島的飯店當過堂倌。他把自己見過的名菜都講給我們聽,比如紅燒肉、大燒雞,大家看著他的嘴巴,仿佛聞到了那些食物的美味,還可以看到從天上飛舞的美食。少的是個右派大學生,一開始和大家工作的時候還文縐縐的,後來就完全成了一個莊戶人,他給莫言講作家的故事,說當了作家可以一天吃三頓肥肉餡兒的餃子,滿嘴流油,莫言羨慕極了,他最喜歡吃餃子,於是,暗下決心,一定要成為一個作家。為了一天三頓餃子!

可見,這些徹骨的饑餓甚至造就了莫言的創作之路,莫言說:

“對於饑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莫言:《吃事三篇》,《莫言文集·會唱歌的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149頁。)

高密與京味兒

記得《檀香刑》裏,額外說到了高密的特產——

“高密縣特產的老黃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對他的脾胃—黃酒舒筋和血,狗肉美容養顏—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煥發,胡須愈加飄逸。”(第五章鬥須一)

高密名菜“翡翠白菜”、“豬頭肉”、“海參鮑魚”、“駝蹄熊”,“猴頭燕窩”都出現在《檀香刑》裏,“宋西和的千層糕,杜昆家的大火燒,孫眉娘的燉狗肉,賈四家的發麵包”,這是高密縣的“四大名吃”。

“京味兒”也在《檀香刑》中,和吃如果糾纏到一起,就是吃的盛宴了。京裏的趙甲自然少不了吃食:

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麵,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著雞鴨魚肉的奇香。還有一些沒有名號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裏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第二章趙甲狂言三)

我想起莫言曾經把饑餓帶來的感覺用在了各種比喻上,如形容人與人之間的親近,“真是天生的投緣,我也說不出個原因,就是覺肺貼著肺,腸子通著腸子,胃套著胃……”這大概就是跨越兩個地區生活的莫言對待高密和京味兒應有的態度吧?就像妻子告誡莫言,去了日本不要說自己童年吃不飽的事情了,可是莫言還是忍不住說,並得到了大家的理解與共鳴,可見,有的時候,你並不了解,但它們就是那樣自然地扭在一起。莫言的“骨瘦如柴,腹部膨大”,非洲難民般的形象,到了如今也“肚滿腸肥”起來,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