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蘿卜的成功與失敗
《透明的紅蘿卜》發表於1985年第二期的《中國作家》,作品刊出後,中國作家協會召開了座談會,由登載小說的《中國作家》雜誌主編馮牧先生主持。當時,北京的評論家幾乎都去了,可謂“評家蜂起,各擅其妙”(評論家雷達先生的話。),文壇驚呼:軍藝出了一個怪才,頭發絲掉到地上,他能聽到聲音?怪哉!此人竟是徐懷中的弟子。也難怪這作品反響巨大,時至今日,這仍然是一篇好作品,可以說是莫言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我第一次聽說莫言的時候,就是文學史課本上的一筆:莫言和《透明的紅蘿卜》,無疑是那個時代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的代表之作。莫言的這篇小說在被論者提及的時候,無非是兒童視角、象征意象,這篇文章也讓莫言的信心大增。任何好的東西都有其另外一個麵孔,莫言的紅蘿卜成功了,可是卻也成為他的一條肋骨,他很想將這條肋骨變得堅硬,也很無奈肋骨太過堅硬的時候硌疼了自己。
1
初見。莫言寫《透明的紅蘿卜》源自一個夢,這個夢帶著他回到了十二三歲,那時候,他是個饑餓的孩子,四處搜尋著可以吃與不可以吃的東西。饑餓在那個人人都餓的年代變成了饞,其實,莫言的饞在今天看來根本不算什麼,偷一個蘿卜,有什麼呢?去歲,我去鄉下,蘿卜是用來喂豬的,或者太多了來不及收割爛在地裏,我當時很可惜,覺得怎麼能任由它爛呢?親戚安慰我,不礙事,反正這東西也好種,放在那裏,不用太打理就成熟。可莫言甚至為了這蘿卜挨了一頓胖揍,幾乎被打死。
進入軍藝學習後,1984年冬,莫言做了一個夢,夢見“眼前出現了一片很廣闊的紅蘿卜地,北方的大紅蘿卜,很鮮豔的。”(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68頁。)夢裏還有一輪紅日,蘿卜地中間的草棚子,紅衣少女手拿魚叉叉起一個紅蘿卜,朝著太陽走去。這時候,起床號響了。
早晨去飯堂的路上,莫言就對同寢室的施放說:
“老施,我要寫篇小說,我要寫一個紅蘿卜。”
施放就問:
“你要寫一個什麼樣的紅蘿卜?”
他說:
“一個金色的紅蘿卜。”(丘濂:《軍藝歲月:好小說的樣子》,《三聯生活周刊》,2012年第42期,第79頁。)
接下來,莫言就講了那個夢,這個夢能不能寫小說。施放覺得當時他們的思維往往是學習了什麼文件,閱讀了什麼文章,或者響應了什麼號召,然後帶著觀點去觀察生活,寫出來的東西肯定是很主觀的,莫言這樣就很好,構思完全不一樣,就鼓勵莫言寫。那天上課,莫言一邊聽課,一邊把整個夢境勾勒出來,兩周後,稿子出來。他拿不定主意,甚至連算不算小說都說不上來。
小說開始寫了,夢境裏沒有的現實記憶被莫言放了進去。莫言在水利工程上當過小工,在一個橋洞裏呆了三個月,幫人家打鐵,生爐子、拉火、敲幾下邊錘。多年後,當有人要給莫言拍紀錄片的時候,莫言特意回到了當小工的橋洞,記憶中高大的橋洞變得低矮,一伸手就能夠到頂,這種印象的落差除了莫言長大了,還有一點就是長期在外看慣了高樓大廈,如今看著小小橋洞,怎麼還可能高大?這是“見世麵”給的錯覺。
莫言在《透明的紅蘿卜》裏寫到一個老鐵匠和小鐵匠的情景,小鐵匠想掌握打鐵的核心技能——淬火,但是老鐵匠一直沒把水的溫度告訴小鐵匠,於是小鐵匠就把手伸進水裏試溫度,老鐵匠則把燒紅的鐵一下子就烙在小鐵匠的手上。這個細節很真實,“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老鐵匠在這之後就走了,小鐵匠成為師傅,還有個細節,莫言寫得不動聲色,就是老鐵匠手上也有這樣一個傷疤。
莫言說:
“人的記憶能將過去醜陋的事件、悲慘的事件美好化。有這麼一種心理傾向;你記住的往往都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你小時候受過很多屈辱、做過很多醜事,記憶會幫你選擇遺忘,或者說藏在潛意識深層,隻有當一個作家具備了自我批判的精神時,才能把它們挖掘出來。”(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19-120頁。)
所以在《透明的紅蘿卜》之中,莫言還加入一段小時候的經曆,就是偷蘿卜差點被父親打死的經曆。這件事源於——
“文革”期間,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在一個橋梁工地上當了小工,起初砸石子,後來給鐵匠拉風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鐵匠們和石匠們躺在橋洞裏休息,因為腹中饑餓難捱,我遛到生產隊的蘿卜地裏,拔了一棵紅蘿卜,正要吃時,被一個貧下中農抓住了。他揍了我一頓,拖著我往橋梁工地上送。我賴著不走,他就十分機智地把我腳上的那雙半新的鞋子剝走,送到工地領導那兒。捱到天黑,因為怕丟了鞋子回家挨揍,隻好去找領導要鞋。領導是個猿猴模樣的人,他集合起隊伍,讓我向毛主席請罪。隊伍聚在橋洞前,二百多人站著,黑壓壓一片。太陽正在落山,半邊天都燒紅了,像夢境一樣。領導把毛主席像掛起來,讓我請罪。我哭著。跪在毛主席像前結結巴巴地說:“毛主席……我偷了一個紅蘿卜……犯了罪……罪該萬死……”民工們都低著頭,不說話。張領導說:“認識還比較深刻,饒了你吧”張領導把鞋子還了我。我忐忑不安地往家走。回家後就挨了一場毒打。(莫言:《超越故鄉》,《莫言文集·小說的氣味》,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371頁。)
莫言說當時的沒跑掉,是因為當時他的腳隻有30碼,可是鞋子是34碼的,因為家裏窮,小孩子的腳長得快,為了能多穿幾年,就買了大一些的鞋子,走起來尚且像卓別林一樣搖擺,更別說跑了,當時莫言也很苦,黃麻地、生產隊,白天打鐵,晚上就睡在橋洞裏,毛主席像就被掛在橋墩上,所有人圍繞在橋墩周圍,先是負責人說莫言的錯誤,然後就讓莫言懺悔自己的罪行,方式呢?先要背誦一段毛主義語錄,莫言背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裏麵有“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損壞老百姓的莊稼”,莫言說,盡管他不是軍人,是個頑童,但與他犯的“罪行”倒是很貼切。
這場麵讓莫言二哥看到了,就押著他回家,一路上還不忘記對“我的屁股和肩背施加拳腳,這是那種抓住弟妹把柄的半大男孩常有的惡劣表現”,回家後,他就把莫言的“罪行”向父母進行了彙報,全家人齊上陣,修理莫言。莫言說,父親好像從電影裏“汲取的經驗”,找來一根繩子,在醃鹹菜的鹽水裏浸過,準備開打。
家裏窮,褲子少,怕褲子被打壞,就讓莫言把褲子脫下來,抽打他的屁股,“電影裏的共產黨員寧死不屈,我是一繩子下去就叫苦連天”,母親眼見父親下了狠手,就到嬸嬸家把爺爺叫過來解了圍,爺爺說,“奶奶個熊,小孩子拔個蘿卜吃,有什麼了不起?值得你這樣打?”(莫言:《神秘的日本與我的文學曆程》,《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04-105頁。)
2
成品。小說寫出來,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小說。他把稿子拿給係裏劉毅然看,劉毅然看完後很興奮:
“這不僅是一篇小說,還是一首長詩。”(莫言:《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聆聽宇宙的唱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5月版,第170頁。)
在投稿上,他征求了崔京生的意見,投給《收獲》一篇《球狀閃電》,後來《收獲》的編輯問,為什麼不把《透明的紅蘿卜》投過來?莫言說,當時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哪部作品好,就讓崔京生幫著挑選了一篇。
劉毅然把稿子轉給了徐懷中老師看。曾任《人民文學》編輯的朱偉說,徐懷中曾在昆明軍區工作,在部隊作家中很有威望,也是一位文學修養極高的長者,50年代就寫過《我們播種愛情》、80年代以《西線軼事》聞名,影響很大。加上後來,徐懷中後來從軍藝係主任一直升到了總政文化部的副部長、部長,成為庇護莫言的一棵大樹,讓莫言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充分展現自己文字的魅力,自信也隨之提高。
徐懷中的夫人於老師也看了《透明的紅蘿卜》,舞蹈家於老師說,“小說裏那個黑孩子讓我很感動。”兩個人都認為這個作品寫得好,並建議把《金色的紅蘿卜》改成《透明的紅蘿卜》,係裏更是召集幾個同學座談了這篇小說。當時莫言還老大不樂意,覺得“金色的”好,但很多年後,再去看這個作品,就發現“透明的”,簡直妙不可言。
修改後,徐懷中就推薦給《中國作家》的主編馮牧,馮牧在“二野”的時候是徐懷中的上級,50年代,馮牧在昆明軍區任文化副部長時,培養了包括白樺公劉、彭荊風、葉楠、公浦在內的一係列作家,很多都被打成了“右派”。
據《透明的紅蘿卜》責任編輯蕭立軍說:
“我們當時常務副主編看了之後覺得有點怪怪的,這個東西到底行不行?
心裏邊也沒譜。然後對我說:‘小蕭,你看看這篇作品。’我看了後我覺得非常好,它實際上是呈現出非常意象化的寫作。這個作品據莫言自己說,他就是做了個夢,夢見這個蘿卜。於是,“蘿卜”意象流動起來了。”(蕭立軍:《透明的紅蘿卜》的編發過程及其意義,《中國作家》2013年第4期。)
蕭立軍是個東北人,大高個,說話風風火火、自行車蹬得飛快。那時候蕭立軍不認識莫言,但覺得這個作品很好,而且當時,文學界和創作界在討論作品的技法與“轉型”,莫言這篇作品正是“轉型”的路子。2012年,“老蕭”看上去還很年輕,抱著一條棕色的泰迪小狗,在庭院裏享受清閑。
1985年,《中國作家》剛創刊不久,第二期就發表了這個小說,還為這小說專門展開座談紀要,主編馮牧先生在華僑大廈主持召開了小說研討會,汪曾祺、史鐵生、李陀、雷達、曾鎮南等名家參加了會議……《透明的紅蘿卜》順利成章成為莫言的“成名作”。
蕭立軍還向領導建議組織兩次討論會,就是看中了這篇文章的轉型價值,“文革”結束後一直到80年代中期,作品要麼像“文革”那樣設有禁區,要麼像“傷痕文學”那樣直接控訴政治運動對人的傷害,這篇文章在文學需要擴大視野的1984、1985年,莫言正好給了一個思路——
“寫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還像剛粉碎‘四人幫’那樣寫得血淚斑斑,已經沒有多大意思。即使在‘文革’期間的農村,盡管生活很貧窮落後,但還是有歡樂;即使溫飽都沒有保障的情況下,生活中也還是有理想的,這種歡樂和理想都被當時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應該把這些色彩表達出來。把那段生活寫得帶點神秘色彩,稍微有點感傷氣息就夠了。”(丘濂:《軍藝歲月:好小說的樣子》,《三聯生活周刊》,2012年第42期。第80頁。)
這段話跟莫言在“有特色才有追求”對話中說的頗像,莫言認為:
我這篇小說,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段農村生活。剛開始我並沒想到寫這段生活。我想,“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農村是那樣黑暗,要是正麵去描繪這些東西,難度是很大的。但是我的人物和故事又隻有放在“文化大革命”這個特定時期裏才合適。怎麼辦呢?我隻好在寫的時候,有意識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處理一些曆史的東西,讓人知道是那個年代就夠了。我覺得寫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還象剛粉碎四人幫那樣寫得淚跡斑斑,甚至血淚斑斑,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就我所知,即使在“文革”期間的農村,盡管生活很貧窮落後,但生活中還是有歡樂,一點歡樂也沒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溫飽都沒有保障的情況下,生活中也還是有理想的。當然,這種歡樂和理想都被當時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色彩表達出來。把那段生活寫得帶點神秘色彩、虛幻色彩一稍微有點感傷氣息也就夠了。(莫言等:《有追求才有特色——關於〈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第一次討論會就在莫言宿舍裏開展,蕭立軍借了四個喇叭的收錄機,一路騎車從沙灘到魏公村完成錄音,莫言和三位室友金輝、李本深、施放相比,顯然不善言辭,討論會由徐懷中總結,這次討論會的內容就發表在1985年4月11日刊出的《中國作家》上,名叫《有追求才有特色——關於〈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後來,有論者將《透明的紅蘿卜》歸結為“生存的苦難———饑餓、孤獨、愛的缺失,不公正———暴力、壓抑、歧視”,(王育鬆:《童年敘事:意義豐饒的闡釋空間——重讀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湖北社會科學》2008年10期。)這些元素都有被那次討論涉及到,隻是沒被概括的這樣精簡,其實還有一點神秘主義,是莫言所說的“神秘色彩、虛幻色彩”。
“黑孩”身上的謎團太多了,他為什麼不說話,在小石匠和小鐵匠打架的時候,他為何幫了虐待他的小鐵匠而不是幫助他的小石匠?小石匠說他被後娘打傻了,但他的內心緣何比任何人都還要複雜?有人說,作家之所以會受到其他作家影響,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相似。我總覺莫言寫這樣一篇作品,多少受了魯迅先生的影響,因為他總是提到魯迅先生的《鑄劍》,說裏麵有“老莊的那種瀟灑曠達,空瓏飄逸的靈氣。站得很高很遠地觀察生活,也許可以逃避很多困難”,(莫言等:《有追求才有特色——關於〈透明的紅蘿卜〉的對話》,《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黑孩就像是這樣一個站得遠的旁觀者。
3
細節。關於《透明的紅蘿卜》,後來,莫言在重新編文集的時候說:
“我又重讀了這篇小說。雖然能從中看出許多笨句和敗筆,但我也知道,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莫言:《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聆聽宇宙的唱歌》,中國文史出版社,2012年5月版,第171頁。)
誠然,《透明的紅蘿卜》完成後,莫言就發現:
“原來我童年時期的生活竟然可以寫成讓人家認為很好的作品,一下子就好像拔掉了河流上的閘門,河水滾滾傾瀉出來。”(鳳凰衛視中文台許戈輝《名人麵對麵》,莫言專訪實錄,2012年10月14日。)
其實在細節處看待這篇作品,會發現沒有正麵角色,莫言雖然常常沉默寡言,他卻不想走尋常路,在當時,他的小說裏就有流氓班長,在以後,他的小說裏更是變來變去,以至於給他總結小說類型也要頗費周折。
黑孩、菊子、小石匠、老鐵匠被認為是和“我們一國的”,因為他們或者可憐,或者善良、或者有正義感,但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問題。黑孩是個可憐的孩子,赤著身,光著腳,跟著繼母生活,親爹又不知在何處,外人開看來有些笨笨傻傻,也不出聲。可就是這樣一個小男孩,你發現他很邪,比如菊子可憐他,他還是我行我素——
“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莫言:《透明的紅蘿卜》,《莫言文集·歡樂》,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下文引用的原文皆出於此,並不另注。)
對於菊子姑娘,看得到愛,他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小鐵匠要他去偷蘿卜,他就真的去偷。你說他這是被逼無奈去偷的,然而又不完全,因為對於小鐵匠的話,他也不全聽。
菊子是個善良的姑娘——
“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不但長得美,菊子在看到黑孩的那一刻就處處幫助他,給他包紮傷口,為他打抱不平,但黑孩不領她的好意,她會說:
“小傻瓜,小拗種,好好跟我走。……看看你這小狗腿,我要一用勁,保準捏碎了,那麼重的活你怎麼幹得了?”
可以看得到她沒把黑孩當個男人看待,這讓黑孩很傷心,自尊也很受傷,就咬了她一口。菊子是文章裏最無辜受傷的一個,在小石匠和小鐵匠打架的時候,她不小心被小鐵匠用石片打瞎了一隻眼。
當時有心理描寫:
“菊子姑娘臉色灰白,使勁地抓住她身邊一個姑娘的肩頭。當他的情人吃了小鐵匠的鐵拳時,她就低聲呻喚著,眼睛象一朵盛開的墨菊。”
可以看得出她的害怕,那為何她可以為黑孩打抱不平,就不能為小石匠拉架呢?我想,在莫言夢中她既然是那個美麗的姑娘,就不存在醜化的問題,但她在兩個人打架的時候,連“不要打”都沒有叫,要知道,當黑孩被小鐵匠遣去偷蘿卜的時候,她可是可以質問小鐵匠,“黑孩呢?”,可此時卻隻是情人打敗的時候,撲上去痛哭。或者,女人心裏都有像魯迅說的那種妻性,也有母性和女兒性,麵對黑孩,菊子表現的是堅強的母性,而麵對情人和追求者,她表現的更多的是軟弱順從的妻性和女兒性。
小石匠一出場就是“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麵英姿。”可是公社的劉副主任又說,“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小石匠因為和黑孩同村,很照顧黑孩,但黑孩不領菊子的情,堅持留下來,還咬了菊子姑娘一口,小石匠就不樂意了,罵他“黑孩,你給我滾出來、狗崽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在跟菊子的戀愛中,小石匠也很不老實,總是拿手摸著菊子的乳房。
老鐵匠則更為詭異,一邊關心黑孩,怕黑孩冷,會給他披衣服。但在打鐵上,他對自己的徒弟小鐵匠是刻薄的,他離開一下,小鐵匠就怎麼也打不出好鑽頭,他把核心技術——淬火水溫,把握得牢牢的,小鐵匠在偷空試水溫的時候,喊了句:“三年了。”
他還是把熱鐵燙在了小鐵匠的皮肉上,烙出來一個傷疤,而他自己的胳膊上也有一個。這裏麵,我感覺有種傳統技藝傳承中的傳統,手藝人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一旦教會了徒弟,就會餓死師傅,所以老鐵匠才遲遲沒教給小鐵匠核心技術,在小鐵匠用自己胳膊的燙傷換來核心技術時,他很識時務地自動離開了。小鐵匠很快成了這裏的鐵匠,吃著老鐵匠的飯食。莫言把這種用皮肉才能換來的技藝描寫的很真實,難免讓我們在討厭小鐵匠的同時,也很可憐他。
4
聲音。我以為,莫言把黑孩設置成一言不發,其實也是對他所經曆過的時光的原罪,就是他的口沒遮攔,的確闖了太多禍。他說:
“譬如《透明的紅蘿卜》中那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孩子。我的確曾因為幹過一件錯事而受到母親的痛打,我也的確曾在橋梁工地上為鐵匠師傅拉過風箱。當然,個人的經曆無論多麼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寫進小說,小說必需虛構,必需想象。”(2012年12月7日,莫言,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瑞典文學院演獎實錄。)
黑孩不說話,可是他有是非,比如劉副主任訓話的時候,他就胡思亂想起來,一點也不把這個領導講話放在眼裏。
莫言稱:
“很多朋友說《透明的紅蘿卜》是我最好的小說,對此我不反駁,也不認同。但我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後來的小說裏,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或者可以說,一個作家所塑造的若幹人物中,總有一個領頭的,這個沉默的孩子就是一個領頭的,他一言不發,但卻有力地領導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東北鄉這個舞台上,盡情地表演著。”(2012年12月7日,莫言,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瑞典文學院演獎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