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於泥土的人(3 / 3)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天上怎麼會有兩個太陽?中蘇本是兩國,兩國如同兩人,現在好成什麼樣,將來就會打成什麼樣!”

這話在當時是反動的,卻是老人用一生的經驗在評判,作為一個大家族裏的個體,他能體會一家人在一起的複雜情感,何況兩個國家,本就沒有什麼血緣關係,甚至沒有其他固定的來往,僅僅因為暫時的同盟依偎在一起,怎麼能保證永遠緊密團結呢?

1958年,全國上下大煉鋼鐵,他斷定用土爐子煉不出鐵,更煉不出鋼,純粹是浪費東西,禍害人。大躍進的小麥畝產萬斤,他連說:

“一市畝地,就那麼一點點地方,不用說長麥子,就是把麥子打好,光把麥粒鋪在那一畝地裏,一萬斤得鋪多厚?這肯定有假!”

甚至反問莫言大哥管謨賢:

“你不是說老毛是種地的出身,小時候還幹過農活嗎?一畝地能打多少糧食,他不知道?朝裏肯定出了奸臣了!”

他還堅決不加入人民公社,認為一家人都有分家吵架的時候,何況將各個姓氏的人集合到一處?他還氣得絕食抗議,準備帶著全家人集體不入,這種在當時“不要求進步”的事情自然會得到家人的反對,這樣單幹的後果也是全家人跟著倒黴,沒有好果子吃。最後在他姐夫的勸說之下爺爺勉強入社,依然堅持約法三章——

一,爺爺永遠不去農業社裏幹活;二,農業社要他幹木匠活,送到家裏來,要現錢;三,農業社一旦垮了台,土地、牲口、農具原樣退回來。這約法三章真正落實了的,隻有第一條,第二條是父親自掏腰包解決的,第三條一直到他臨終,“文革”已經結束,公社也將撤銷,但農具早已毀壞,牲口早在困難時期就餓死了。

爺爺斷言這樣瞎折騰的人民公社早晚會餓死人,果然,三年困難時期:

村裏人人浮腫,天天死人,爺爺一手拉扯大,並為其成了家的三叔也因饑餓而病死。生產隊裏隻有幹不完的活,卻分不到足夠的糧。一家人靠爺爺度過荒年。當時他已年過六十,不去隊裏幹活,冒險偷偷地去邊遠地方開小塊荒地種地瓜;夏秋兩季,去田野割草,曬幹後,等第二年春天送到國營農場,換回大豆、地瓜幹。剛剛四五歲的莫言因野菜難以下咽而圍著飯桌哭鬧時,爺爺弄來的地瓜幹,無疑是比今日之蛋糕餅幹更為甘美的食品,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割草的記憶出現在小說《大風》中,小說裏寫到了爺爺的去世,也許可以推測一些爺爺身故的往事。

2

我想無論什麼年代,人們都不會放棄對於聰明勤勞的膜拜,莫言爺爺就值得尊重,他割得一手好麥子。莫言家鄉是黑土地,土壤板結,麥子拔不出來,隻能用鐮刀割,爺爺就有著一手方圓幾十裏“鼎鼎大名”的割麥功夫,瀟灑非常。

高密的窪地采取的還是粗放種植,因為窪地裏有水,驢下不去,就隻能人下去,用腳後跟踩出一個坑兒,撒種。即便如此,因為得益於膠河的泛濫,泛濫之後“黑土上麵蒙上了一層大約一公分厚的油光光的黃泥”,第二年的麥子長得密不透風。麥子因此長得“一墩一墩”,需要很好的割麥技巧。莫言說:

割欻把,就是鐮到手到,如果你想用手先攬住麥子再用鐮刀割的話,那速度就慢了。鐮刀向麥子根伸過去,手同時向麥穗脖頸處伸過去,鐮刀把麥子割斷的時候,手也把麥子抓住了。抓住以後,技術差的人就把割下的麥子夾到兩腿之間,然後再騰出手來抓另外一把。年齡再老一點的就蹲著,一條腿支著屁股,一條腿往前移動,割下一把就放在一條腿縫裏邊夾著。

莫言爺爺這樣的高手則——

用手攢著,割這把麥子的時候同時把麥腰子打好,割的同時就把麥子攬起來了,割到半個麥子的時候,啪,往地下一攏,緊接著用鐮刀把那個地方一綰,就是一個完整的麥個子。我們割麥子要換上最破的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還把袖口、褲腿紮起來,我爺爺看了就冷笑,他割麥子的時候,穿著很板的白褂子,用手挽一下袖子,人家身上根本沒有灰塵的,看他割麥子真是一種享受。(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8頁。)

割麥子對於勤勞的人來說,是種享受,還在勞動中得到尊重。莫言提到:

以我爺爺為首的高密東北鄉的割麥高手,穿著白色的紡綢褂子,拿著鐮刀,背上鬥笠,到上坡去,給別人打短工割麥子。有一個地主,鄰居家的大地主,開著燒酒鍋,青島都有買賣的,在麥收前夕叫上我爺爺,“老二,怎麼樣,我們到上坡開開心去?”(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9-10頁。此節引文皆出於此。)

莫言說,一個大地主,一個富裕中農,還有一幫割麥好手,在工夫市場上蹲著,等著別人來雇工,這一等,就等出了名氣。當地地主家都有好把頭,就是領頭割麥的,割不好,就拿不到全額工錢。一年,他們被一個寡婦地主家雇去,寡婦地主家的把頭瞧不起高密東北鄉的短工,就口出狂言,說他們是黑土地的轆轤在黃土地拱不動。爺爺他們拿本事說話,力大無窮的把式其實沒什麼技術,很快就被爺爺他們追上,爺爺他們也不超過他,就在他後麵用麥稈戳戳,用麥芒掃掃,半個上午,那人徹底服氣了,讓出了頭位,飯也不敢吃就走了。

莫言小說《麻風的兒子》裏,麻風的兒子張大力就割了一手好麥子,他跟在老猴子的後麵,戳著老猴子的背,掃著老猴子的臉。莫言還說很多地主都是高手,很多地主把勞動當做一種歡樂。

莫言對於爺爺還有這樣的敘述:

我爺爺他們是真正的高手,他實際上技術已經很好了,但他說自己還不行,真正的高手都是提著畫眉籠子,搖著芭蕉扇,身後跟著跟班的。鐮刀的柄上鑲著象牙。都是大地主,大地主也會幹活?其實很多地主都是幹活高手,從小勞動出來的。勞動過程當中,他們實際上也體驗了很多樂趣,他出來打短工是尋開心,過癮,在地頭上吃飯也是很開心的。

在葉開的敘述當中:

小社員莫言第一次割麥子,手藝生疏,心慌腳亂,割得慢不說,麥茬子留得還特別長,麥穗落得到處都是,遭到了生產隊會計的嘲諷和批評,說他這不是搞生產,而是搞破壞。四叔隻好不讓他割麥,讓他到割麥的大人後邊撿麥穗,還是個邊角料的活。這件事情讓小社員莫言非常委屈,心裏也難過。晚上回家,他向爺爺訴苦。這位方圓幾十裏地鼎鼎大名、死活不肯加入生產隊的莊稼老把式聽了,第二天不動聲色地來到了田頭。生產隊那些後輩油子們大多聽聞過管遵義老人家的光輝曆史,見他來了都心裏緊張。從前請他到田邊指導他都不愛搭理,這回兒現了真身了。……莫言說他的鐮刀磨得好,看不到手和麥子怎麼接觸,後麵一個麥穗都不掉,麥茬子貼著地麵,後麵是一排列隊士兵似的麥個子。老人家割麥時順手把麥子一攬打個活結,成一個漂亮的麥個子,整整齊齊地躺在後麵,那活確實漂亮。不像低手割麥,像拉羊屎似的,掉得滿地都是麥子,後麵還要人撿麥穗。葉開:《莫言評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120頁。

這段往事還被幻化成小說《我們的七叔》,裏麵講到七叔也割得一手好麥子,並且為“我”解圍。

3

爺爺沒讀過書,但記憶力驚人,早年間還跟著大爺爺在藥鋪忙碌,隻要告訴他藥的位置,他就能幫著抓藥,後來憑借氣味兒就能找到藥的準確位置。他會木匠活,1958年,大躍進時候的大煉鋼鐵把木材都糟蹋光了,爺爺就收購一些破家具、爛到不行的破門、破窗,撿拾一小塊木頭、木板,然後像變魔術一樣把這些材料整理成精巧的家具。

小說《棗木凳子摩托車》裏的凳子是當枕頭來枕的,其實莫言的爺爺就是把小凳子當枕頭枕的。家裏有一棵老棗樹,爺爺將它做成十幾個元寶形的小凳子,小板凳總是被他的腦袋磨得油光光,猶如紅色的雞血石。夏天睡在樹底下的習慣倒是遺傳自老爺爺。烈日炎炎,爺爺頭枕小板凳,身披蓑衣,睡在樹下,因為長期枕小板凳,他的腦袋堅硬無比。小說《棗木凳子摩托車》裏,張小三的父親作為高密東北鄉的名木匠,就把一種“元寶形”棗木小凳子推廣到高密東北鄉的家家戶戶,以至於這些枕著木凳子長大的人有著“方形西瓜”樣兒的腦袋,成為在異鄉一眼就能識出鄉親的標誌。

在莫言的記憶裏,自家樹的丫杈也可以成為做小板凳的原料,爺爺把這些丫杈做成的小板凳拿到集市上賣,經常帶著莫言一起趕集,如果生意好,就買兩個爐包或者一毛錢的炒花生給莫言吃。一直順風順水,直到有一天,有個人前來收稅,爺爺不繳,那人就把小板凳全都沒收了,父親趕來,給爺爺交了稅,才把小板凳要回來,爺爺心中不服氣,為這個發了很久的牢騷。

管謨賢回憶,爺爺性格柔中有剛,他很少發火,從來不打罵孩子。爺爺的確是對孩子們寵愛有加,叔叔的兒子捉到一隻雲雀,沒有鳥籠子,糾纏著爺爺給做一個,爺爺沒做過,就用編漁網的方式用木頭做了個很漂亮的鳥籠子。管謨賢說爺爺:

罵人從不帶髒字,但說話很有分量,批評的話,讓你一輩子忘不了;高興的話,讓你忍俊不禁。他曾說:“人生在世,誰都有春風得意的時候,但得意不要張狂;誰都會有倒黴不走運的時候,但跌倒了就要爬起來,越是有人看笑話,越是不能草雞了!”他還說:“人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莫言研究會:《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頁。)

這也是智慧。莫言小說當中,有不少是寫爺爺捕蝦子吃,還寫到“我”的饞。實際上,莫言的爺爺真有一杆鳥槍,有一張漁網,會打鳥,打兔子,會打魚,摸螃蟹。還喜歡試種瓜果蔬菜的新品種。就是這樣一位性格溫和的爺爺,自有他的倔強和驕傲,他很少請教人。年輕的時候總是把東西拿過來一看就會了,年老了,對一個折疊馬紮產生了興趣,看不懂,請教了村裏的一個木匠,一輩子大概就請教過這麼一次。

爺爺年輕的時候跟一個叫做馬文鬥的大力士打架,這個馬文鬥仗著自己身高馬大,又會點三腳貓功夫,所以到處橫行,耍流氓、欺負人。青天白日,看見一個漂亮女人,就把煙袋和煙鍋往樹上一扔,掛住,說:

“大嫂,青枝綠枝,鉤之掛之。”

那女人也不是受欺負的主兒,隨口就道:

“我看你是文之武之,一肚子鱉脂”。(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4頁。)

有一次,爺爺跟這個馬文鬥打了起來,這個人一手抓著爺爺的脖子,一手抓住爺爺的腿,往外一掄,爺爺順勢借助他的力氣給了他一拳,讓他跌進溝裏。

爺爺很少生病,有那麼一次,得了膀胱結石,疼起來用腦袋撞牆,全家人都認為這是尿了螞蟻窩,求神拜佛,怎麼也不見好轉。大爺爺看了這症狀,就說沒辦法,隻好去請“大咬人”,“大咬人”村裏傳說中的能人,一個性情中人,醫術高明,另外可以用雙手同時寫字,一首寫“梅花篆書”,一手寫“蝌蚪文”,喜好酒,通劍術,大爺爺跟這個人是老親,好像是爺爺他們姥姥家的人,但也不知用什麼見麵禮好,想到英雄愛寶刀,就讓爺爺把分家分到他名下的那柄極鋒利的單刀拿出來,據說這把刀是太平軍將領用人血喂足了,冷氣逼人,寒光陣陣。

於是,父親去換了酒,大爺爺騎著一頭騾子去找能人了。可是盼來盼去,就是不見人。爺爺就被送到人民醫院,開一刀,取出一個核桃大的結石,救活了一條命,等爺爺恢複到可以下河捕魚的時候,大爺爺才回來。人沒請來,騾子沒了,身上的衣服也千絲萬縷。大爺爺說,自己遇上了強人,幾番爭鬥,刀刃上也多了很多缺口。“大咬人”卻在莫言的小說《良醫》中,有了模樣,“紅光滿麵”,“高大肥胖的老頭子,身穿黑色山繭綢褲褂,頭戴一頂紅絨子小帽”。

莫言還對爺爺“大義滅親”過,“文革”時期,帶著紅袖章的莫言回到家,爺爺就問,孫子,你們是鬧“長毛”嗎?莫言覺得這話有些反動,就找到老師報告,老師皺了下眉頭,說,你爺爺說的基本正確,“長毛”造反,我們也造反,但要回去告訴你爺爺,“長毛”是“封建地主階級對革命群眾的汙蔑性稱呼”,應叫太平天國。我想,幸虧老師隻是皺了皺眉頭,要真的把莫言當做“大義滅親”的典型,這將成為莫言一生永遠揮之不去的痛苦。我想起一部叫做《美麗人生》的電影,圭多為了保護兒子的美麗人生,騙兒子說,我們在跟納粹軍人做一場遊戲,隻要你藏好了,不讓他們找到,就是贏了,兒子信以為真,圭多卻死了。我想,說不定老師也有些許這樣的心思,不想讓一個頑童,在不懂是非的時候,就對親人犯下了滔天罪行,成為這一生永遠的殤。所以,我謝謝那個老師。

時間故去,人也跟著故去,當爺爺去世時,莫言在信中說:

祖父的死,使我感到心痛,他老人家一生含辛茹苦,農忙時辛勞耕作於田間,農閑時又持斧操鋸在作坊。他以剛直不阿的性格和嫻熟的木工工藝博得了鄉裏的眾望,他為我們留下了很多值得學習的品質和精神,我至今不能忘記祖父帶我去割草的情景,以及他用青筋暴露的手揮動斧鑿的形象。他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正是我缺乏的……前幾年我在家時,經常地和他拉一拉,故意請他講些古今軼事,所以頗得他的歡心,我也受益匪淺……(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

三爺爺

三爺爺管遵禮,字立庵,又字嵩岩,因排行老三,人稱管嵩三。這個爺爺最像餘占鼇,因為喜愛結交遊俠,並且任性出格。這個爺爺最不靠譜,有著敗家子的性子,生得自在,死得蹊蹺。

1

最小的兒子從來最受寵,即便是老爺爺早早去世,還有哥哥們的疼愛。因此遵禮就不太按常理出牌。農活不願幹,酒不離身,日軍侵華時,各路好漢揭竿而起,遊擊隊遍布高密東北鄉,莫言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一個三不管的村鎮,就叫三份子村,在平度、郊縣、高密三縣交界,這樣的地方多出土匪,當時莫言的老爺爺搬到這裏來,也是看中了這裏的“不管”。

出土匪的地方,連地名也透著一股子邪勁兒,比如大欄、小欄、王家屋子、黑天愁、沙口子。“大欄、小欄”源於放牧,放一天,就把牛羊圈起來;“王家屋子”據說是有一個姓王的人家,搭了一個草棚,夏天割草、捉鳥、打魚;“黑天愁”就是倒了土匪的黴,一黑天,就有土匪來擾;“沙口子”就是膠河決口的時候往外麵流沙子。

就是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人口漸漸多了起來,想來也很簡單,四處荒蕪,貧窮混不下去的人就可以到這裏開荒定居;加上此地“不管”,亡命之徒、私奔的男女也可以來定居。久而久之,村子裏有了各種姓氏。莫言在《白狗秋千架》裏提到:

我們村是雜姓莊子,張王李杜,四麵八方湊起來的,各種輩分的排列,有點亂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的事時有發生,隻要年齡相仿,也就沒人嗤笑。我稱暖為小姑是從小慣成的叫法,並無一點血緣骨肉的情分在內。(莫言:《白狗秋千架》,《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24頁。)

而在中國的廣大農村,一般都是一個家族在一起聚居的,一個村子就一個姓,甚至村名都叫的直接——王村、周村,都是直接以姓氏命名。三份子村雖然淩亂,倘每個姓氏都帶著自己獨特的傳奇來到這裏,自然就產生了多彩的故事,即便是窮到混不下去,也有著混窮的故事,至於那些不是因為窮,而是種種事件被迫離開的人就更充滿個性色彩了,我想,單看這個村莊的多姓,就知道高密東北鄉的傳奇色彩不是空穴來風。

2

遷徙而來的管家,有叛逆的色彩,也有忠厚老實的色彩,自然也有聰慧和狡黠。這樣看來,聰慧忠厚到了莫言爺爺身上,比如沒分家的時候,莫言爺爺每次都老老實實把掙到的錢交給大爺爺;聰慧狡黠到了大爺爺身上,比如自學還能把中醫學好,沒分家的時候,把掙到的錢偷偷拿走,或者去喝酒,或者找姑娘;叛逆就到了三爺爺身上,他結交土匪,還賣了三家共有的毛驢換了一把西班牙造的水連珠槍。

三爺爺對於槍的喜愛並不是空穴來風,我想他喜愛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或者說喜歡顛沛流離。抗日熱火朝天,不安分的三爺爺就決定帶著十幾歲的大兒子(莫言三叔)去東北當八路,家裏當然怕這個不知深淺的家夥剛剛到戰場就殉國,所以對他嚴加防範。可三爺爺還是和高密東北鄉的抗日隊伍走得很近,當時有高雲生、冷關榮、薑黎川,即高營、冷部、薑部,三個部各有各得本領,高雲生騎車技術好到可以在鐵軌上大撒把,冷部有十幾支俄式機關槍,薑部有二十匹駿馬的騎兵中隊,我懷疑這就是《豐乳肥臀》中沙月亮的黑驢鳥槍隊。薑部還與一般的土匪不一樣,他們有隊伍的編製和軍官的名單,隊伍裏人才很多,有政法大學的畢業生和留美的醫學博士,還在美國飛機被擊落的時候搶到了一個美國的飛行員,這或者是《豐乳肥臀》中六姐丈夫巴比特的原型。莫言在訪談中提到這個薑黎川沒有什麼立場,八路軍、日本人、國民黨都跟隨過,有奶便是娘,解放後先是逃到了香港,後來被美國飛行員弄到美國去了。

三爺爺經常和這些人一起混,後來被冷部的一個坐探打死了。說來都是喝酒賭博惹的禍,坐探有一把象牙柄勃朗寧小手槍,炫耀給管三看,三爺爺說這是女人的玩意兒,射出的子彈即使到了他的鼻孔裏,他也能給擤出去。結果坐探朝著三爺爺的肚子打了一槍,俺爺爺拍著肚皮說沒事,兩個人照樣喝酒。沒有西醫,大爺爺就熬了膏藥貼在了他的肚子上,肚子裏有子彈,當然會慢慢發炎潰爛,四十幾天,三爺爺就死了。三奶奶在日本人剛來的時候就產後血崩死掉了,所以家裏的一窩孩子就成了孤兒,三叔、四叔、六叔、二姑、小姑,這些孩子都由莫言奶奶和母親養大,長嫂為母,母親在很早就已經負責這些孩子們的衣食住行,身上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做的。

分家後鬧蝗蟲,人人到地裏捉蟲,三爺爺卻在大街上晃蕩,有人提醒他,莊稼快被蝗蟲吃光了,他還說,吃光了難道還要我買給它麼?幾個兒女幼小成孤,解放後自然是貧農,由此因禍得福,單看三爺爺後窗上的自行車座,就知道作為三十年代第一批有自行車的人,他怎麼會窮呢?

父親

在眾多叔叔當中,莫言的父親排行老大。父親名叫管貽範,上過4年私塾,在農村算是文化人,所以解放後在村裏擔任各種工作,記賬、掃盲。從1947年到1982年(管謨賢稱是1982年,莫言稱1984年,小說家隨口的成分太多,所以用1982年。),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會計,賬目上一點問題都沒出,也沒汙過一分錢。父親有個入黨的夢想,對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共產黨幹部讚不絕口,但是憑借家庭成分,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唯有謹小慎微,事事積極,不落人後。這一方麵遺傳了父親的忠厚,一方麵還被曆史動亂抹平了棱角。直到今天,田裏的活是做不動了,但還照看著一個小菜園,從爺爺那裏學會的木匠手藝也成了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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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慎在莫言父親身上還體現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一天。

2012年,莫言的父親89歲,耳背,聽不清楚,記者們越聚越多,他一臉茫然,連說,“不能吧?真的嗎?”諾貝爾文學獎到底是什麼,恐怕他並不清楚,但多少知道它的分量——“聽說中國寫小說的還沒人得過”。老人一生很少走出平安莊,就是在70歲左右的時候,到北京跟莫言住過八九天,他很隨和,參觀者和來訪者絡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