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從高宅大院裏,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嬉笑聲。今天是一個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很足,風也不大,憋了一個冬天的孩子們正好趁著這個好時候出來玩耍。
這裏是門閥世家子弟的遊樂場,等閑仆役下人是進不來的。院子裏一字排開許多“食案”,這是一種矮幾,隻有大概寸許高的短足,便利於放置托盤。不過這些孩子可不是在擺宴席,他們的食案上,除了一堆小箭之外什麼都沒有放。
原來一群孩童正在學著大人玩“投壺”的遊戲,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士大夫宴飲時做的投擲遊戲。
投壺這個遊戲來自於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宴請賓客時的禮儀之一——請客人射箭。射乃六藝之一,那時候若一個成年男子不會射箭,會被視為恥辱,而主人請客人射箭,客人也是斷然不能推辭的。
由於有的客人確實不會射箭,為了避免難堪,就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這種從容安詳、講究禮節的遊戲就逐漸取代了射箭,成為宴飲時的時尚遊戲。投壺很適合當時的文人對於內心修養的尊崇和需要,所以它在士大夫階層中盛行不衰,甚至達到每逢宴飲則必有“雅歌投壺”的節目助興的地步。
遊戲和吃食一樣,是人類最熱衷於發展的兩樣東西。投壺也在流傳過程中得到了極大的豐富發展,不僅產生了許多新名目,還有人別出心裁在壺外設置屏風盲投,甚至有人玩背坐反投,大大增加了難度——就像後世美利堅籃球聯盟的“扣籃大賽”一樣,怎麼花哨怎麼玩。
門閥高族的孩子,玩的東西要高雅要有品味要和身份匹配,可不像尋常人家的孩子那樣自由,可以爬樹釣魚捉蛐蛐掏鳥蛋。於是這幾個孩童就在這深深的庭院之中,學著大人玩“投壺”的遊戲。投壺要用箭,沒有人指責這些孩子玩得過火出格,因為這是東晉,魏晉風骨最盛行的時候。
魏晉風骨是什麼?它烙印在嵇康打的鐵器上,它化入了劉伶喝的酒水中——狂放不羈就是它最好的注釋,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你什麼都可以做,但是前提是要做得“有型”。魏晉風骨,錚錚鐵骨之中,還帶有一股閑情逸致。
於是,在這個深宅大院裏,幾個門閥高族子弟學著大人,玩起了“投壺”,這本是一件雅事,誰還會真的來管?孩子的母親若是知道了,最多是擔憂地說道:“小心點,不要傷著自己。”父親知道了,隻會高興地想:兒子長大了,知禮節了——玩投壺和玩過家家,同樣是玩,檔次可差遠了。
一個皮膚白白的瘦瘦的頭發又細又黃的女孩子說道:“哥哥,給我投,給我投!”
那被她喚作“哥哥”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憐愛地摸摸妹妹的頭,把手中的小箭遞給她,猶自不放心地說道:“暄暄,這樣,看準那個銅壺,手舉起來,放到這個位置,嗯,就是這樣,然後手腕用力,哎——不是這樣,哎呀遭了!”
少年發出一聲驚呼,因為他妹妹的箭投歪了,直直地朝著另一個少年就去了。
那個少年才八歲,說是少年,還不如說是個稚氣未脫的兒童,他完全被嚇傻了,眼睜睜地看著這隻箭朝著自己的咽喉飛來——因為他離暄暄很近,隻有一丈多距離,從發現箭的朝向就已經躲避不及了,眼看一場人間悲劇就要上演。所有人包括悲劇的始作俑者暄暄都閉上了眼睛。在電光火石之間,隻聽得一聲奶聲奶氣地呼喊:“二哥,快閃開!”
然後這箭,就射中了目標!眾人甚至還聽見了鋒利的剪支刺入身體的聲音,金屬和骨頭碰撞發出的悶響很獨特,叫人聽了牙酸無比,聽過一次再也忘不了。那少年睜大了不可思議的眼睛,看著暄暄,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他慢慢地軟倒在地一動不動。可暄暄的哥哥跑過來踢了踢他:“凝之,快起來,你沒事!”
叫“凝之”的少年難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發現果然沒有插上箭,他眼睛一亮,翻身起來大笑幾聲:“哈,哈哈,我還活著,我還活著!”那模樣要多癲狂有多癲狂,比範進中舉好不了多少。
暄暄卻嚇得縮在她哥哥的背後,指著他道:“血,血,好多血!”
凝之定睛一看:自己胸前身上到處都是鮮血,而躺倒在自己腿上的不是自己的堂弟宇之又是誰?他仰麵倒在地上,額頭之上正插著那把箭,或許是箭太銳利,箭插得很深,整個銅製的箭頭幾乎沒入了一半!現在宇之倒在血泊之中,人事不省。原來剛才他在千鈞一發之際跑了過來,替自己擋了這一箭!
想到這裏,凝之悲傷地大叫道:“阿宇!醒醒啊,快醒醒!無量天尊在上,保佑我弟弟沒有事!”凝之的腸子都快悔青了,如今出了這檔子事,他怎麼向母親和嬸娘交待?況且兄弟幾人中,唯有這個弟弟平日裏最愛粘著自己,和自己是頗為友善。像三弟、四弟他們倆,向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兩個人一個鼻孔出氣,也頗為傲氣,素來有點不買自己這個篤信天師道的老好人哥哥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