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微火(1 / 2)

我在野地裏閑逛,手裏夾著一支香煙。——這個習慣已經形成了,當一個人孤獨或者想事情的時候,香煙是最好的夥伴,它可以和內心暗藏的微火呼應。甚至,它還可以給你壯膽兒,讓你在夜幕下或者大風中遊走,穿過一條危機四伏的道路。

我有無數次在茫茫夜色中奔走的經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很年輕,有些害怕生活,搞不懂它貌似複雜的結構。現在終於明白了:生活其實沒什麼可怕的,黑夜有時比白天更安全。而在野外出沒的生靈,地鼠、刺蝟等等,它們的膽子比人類小得多,但卻是黑夜的主人。它們晝伏夜出,挖掘,搬運,熱汗涔涔。

時光飛逝,經曆卻在悠遠的懷想中像一座座浮雕,清晰度一天比一天加深和放大,以至於達到伸手可及的地步,往事的餘溫和細節,比現場中的夜晚更真實。

一切都暗了下來,而內心的微火卻在冉冉升起,像吹奏一支黑管。我的耳畔響起了動物們在黑夜奔忙的聲音,悉窣的落葉下潛伏著螞蟻的搬運工。

世界上的許多事物,是如此混沌,像從泥塘中舀出的一瓢水。你暫時或永遠都無法說清它們是什麼。因此,我欣賞偉大的辛格,他說,“事實是從來不會陳舊過時的,而看法卻總是會陳舊過時。”

一個人內心的火焰,生來就有。它讓我聯想到每個人的體內同樣是一個家庭,所有的器官都是成員,它和平常意義上的家庭沒有區別。當所有的器官都相繼衰老,隻要還有一絲絲火焰沒有熄滅,人就仍然能活一兩年,或者一個月,一兩天。

我知道有個人憑借這絲微火,活了許多年。這個人曾經是我的一位鄰居,有一年他得上一種怪病,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他用仰躺的方式延續生命倒也罷了,令我感到殘忍的是,幾乎每天,他的身上必需要紮滿銀針才能緩解疼痛。我隔一段時間就去看望他,出門後都要難過好久,因為我看到一個全身被紮滿針的人如何向來客展示微笑。

他太太告訴我,如果哪天碰巧天氣不好,大夫沒有及時趕來,老人就會陷入恐慌狀態,即便他的病當時並沒有發作。他讓家人一次次打去電話,“大夫到哪兒了?快催催,我覺得快不行了。”一場大雨過後,大夫終於趕來,他迫不急待朝身上指指:“快,給我的全身都紮上針。”

我聽了這樣的講述,被這位老人強烈的生命欲望深深震撼,同時對死亡的疑慮又增加了幾分。死亡世界究竟意味著什麼?每個人必須付出死的代價才能驗證。可氣的是,對於它的驗證結果,哪怕是個美妙仙境,也無法將信息完整地傳遞給活著的人們。

因此我常常想:死亡世界也許是文明社會中的最後一樁冤案,它永遠得不到平反昭雪。於是死亡本身仿佛忿忿不平,更加起勁地工作,借助時間的威力和手,把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往它的身邊拖拽,然後隨手一揚,將它們棄之荒野,讓它們變成另一種物質。

如果換一個角度說,——假如死亡世界果真是個美妙的仙境,這個事實得到科學的鑒定,人類會不會忽然就變得輕鬆?會不會丟下眼前痛苦瑣碎的生活,紛紛往死亡的仙境裏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