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時候,女人正在廚房忙碌。風在窗外狂躥亂跳,女人的心,便一陣陣地緊。剛才電視上播出即時新聞,早晨的大風,將一架塔吊直直刮倒,而那時,塔吊上還工作著一個男人。她感覺那個滿頭是血的男人,有點得像她的男人。
那當然不是她的男人。隻是長得像罷了。她的男人也在塔吊上工作。開塔吊的工作,男人做了十幾年。
女人刷著盤子,她從盤子裏看到男人;女人抹著灶台,她在灶台上看到男人。女人再也呆不住了,她想她必須去看一看她的男人。隻是看一看,如果他在,如果他安全地在,她就會悄悄離開。她不會說話,她不會影響他的工作。
女人套了厚厚的外套,圍了厚厚的圍巾,戴了厚厚的手套,捂了厚厚的口罩。她走進風中,走進對男人刻骨的掛牽。是一段市郊土路,昏天暗地,飛砂走石,狂風像一堵土灰色移動的牆,讓女人舉步維艱。路上見不到行人,連車子都極少,女人弓著腰,雙手幾乎觸及了地麵。她走得很慢,她更像在靜止不動。可是她的確在動。她在動,她在奔向她的男人。
終於她看到風沙裏的工地,看到工地上的塔吊,看到塔吊上黃色的塔樓。塔吊緩慢地挪動著吊臂,狂風肆虐的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女人找到男人的同事,問他是不是還在上麵,對方點點頭說放心吧嫂子,塔吊很結實,老哥他又幹了這麼多年……女人笑一笑,慢慢轉身,慢慢往回走,卻又扭頭囑咐說,別跟他說我來過。然後,再看一眼塔吊,再一次走進風中。女人隻看了兩眼,她認為這足夠了。從家到工地,不足兩公裏,女人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從工地到家,女人還得再走將近兩個小時。她的心裏仍然隱藏著不安,卻不再有恐懼。她知道男人會很小心,她知道男人還在,她知道男人會一直在。她相信男人雖然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卻可以感覺她的目光。她知道,有了這目光,她的男人,會在黃昏時候,微笑著敲開家的門。
……
起風時候,男人正在塔吊上忙碌。風鼓著調子,在工地上狂躥亂跳,男人的心,便一陣陣地緊。早晨他聽同事說,附近工地上刮倒一座塔吊。他不怕。他知道他的塔吊不會。每天他都要檢查他的塔吊,檢查他的一切。可是他怕女人會怕。他想,假如女人從電視上看到這則新聞,會不會,為他擔心?
從他的位置俯瞰地麵,一切模糊不清。仿佛大地被刮得卷起毛邊,男人的不安,便一點點加深。他想他必須回一趟家,看看她,或者讓她看看他。看一眼,就回來。隻需一眼,隻需站到女人麵前,他想,他和女人,就能夠心安。
男人慢慢爬下塔吊。塔吊很高,又險,狂風推搡和撕扯著男人,讓他像掛在塔吊上的一枚隨風搖蕩的果實。他爬得小心翼翼,他一步步接近地麵,一步步接近他的女人。他跟班長請下半小時假,班長鐵著臉,可是沒有辦法。他已經爬下來了,能有什麼辦法?男人在工地旁打一輛出租車,急匆匆往家趕。世界被刮得支離破碎,到處一片狼籍。他催出租車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的表情把司機逗笑了。司機說你以為我開的是飛機?
終於到家了。屋子裏靜悄悄的,一切都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輕輕走進臥室,女人正在熟睡。昨夜她通宵未眠,卻隻為給男人趕打一件毛衣。她知道要變天了,她埋怨自己沒有為男人打一件暖和的毛衣。現在毛衣穿在男人身上,大紅的顏色,老氣的針式,卻絲毫不顯俗氣。睡夢裏的女人紅著臉膛,嘴角掛著淺淺的笑。她太累了,風的尖銳的號子也沒能將她吵醒。男人有了感動,上前,偷偷為女人掖一下被角。女人翻一個身,醒來,看到男人,愣了,問,怎麼現在回來?男人說,回來看看你,起風了……女人說起風了嗎?趴到窗前看,又問,還要去嗎?男人說要去……絕對沒有問題。我開塔吊,又不是一天兩天。女人就看他的臉。十幾秒鍾以後,女人折身而起,取一副手套給男人戴上。女人柔柔地說,小心些……早點回來……
……
起風時候,哪個故事發生了,哪個故事沒有發生?我隻知道,不管發生了哪個故事,兩個相愛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是心安和幸福的吧?也正因了這濃濃的掛牽,愛情才變得醇厚如酒,甘冽如泉……
更或者,兩個故事可以同時發生吧?男人和女人,終在途中相遇,他們相視而笑,眸中晶瑩,然後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