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已經鬆弛的手掌,撫摸著那雙光潔而富有彈性的手掌。多少年不曾流淚了,卻在她麵前哭了,像個孩子一樣,嚶嚶的哭聲完全沒有往日的霸氣和驕橫。黨項女子不時替他掖掖被子,捋捋蓬亂的長發。他又哭了,臥病的幾個月裏,是他一生中哭泣最多的。那些眼淚積攢起來,可以使一匹在沙漠中奔跑的馬匹喝飽肚子。
又一天傍晚,他明顯感覺到自己不行了。他叫來妻子、兒子和忠心耿耿的三位將軍,鄭重其事地把單於的位子傳給了兒子。兒子跪地謝恩,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竟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看了看兒子剛剛長出絨毛的嘴唇,和他一樣黑紅的臉膛,突然覺得這世界真是荒唐,一個人走了,又有一個人來,往往複複,像一個旋轉的球體,無論怎樣的旋轉,竟然是如此的雷同和陳舊。
第一場大雪之後,滿山蒼白,厚厚的積雪在初生的陽光下使得眼睛長久黑暗。病入膏肓的冒頓讓人掀開帳篷,看見這一年第一場大雪的時候,他又忽然感覺這世界是新鮮的,就連年複一年的雪花也不盡相同。他知道,時光畢竟是向前的,帶著人,帶著所有呼吸和不會呼吸的事物和生靈,在徒勞或者嶄新的途程中遊走,疲倦或者亢奮,都隻是一種姿勢,而不涉及其他。正午時分,冒頓死了,臉色平靜,眾人把他的屍體放在鬆木和梭梭幹柴當中,澆了羊油,點燃了——黑黑的煙嵐從焉支山腹地升起,彎曲著,擴散著,還沒到達祁連山頂,就再也看不見了。眾多的將軍和兵士彎弓射箭,尖利的呼嘯聲在隆隆的鼓聲中迅速向上,升到和煙嵐一樣高的地方,爾後折回來,沉重的箭頭噗噗入地,倒立的箭杆很快就被枯草混淆了。
七
遠遠地,就聽到了漢軍的馬蹄聲音,像雷電,從地底傳來。衛青的軍隊長驅直入,從天水、隴西、金城和武威,飛揚的旌旗猶如暗黑的雲團。他們乘勝進擊的號令和士兵的呐喊搖動了整個焉支山。那時候,采胭脂的女孩子還在歡笑;跪在犛牛身下擠奶的婦女還專心聆聽著牛奶落在皮桶裏的清脆響聲;彎弓練習射箭的孩子們還在馬背上嬉鬧——他們應當知道,災難總是在最幸福的時候來臨,可是打慣了勝仗的匈奴自持早就看穿了漢朝的肺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屢戰屢敗的王朝軍隊會有怎樣的強大武功。
而戰爭是不可預測的雙刃兵器。當衛青和霍去病的軍隊以閃電的速度逼近焉支山,依靠馬背和快刀,鳴鏑和盾牌決戰決勝多年的匈奴軍隊一再敗退的時候,這些族眾才感覺到這一次漢軍的非凡武功。第一次戰爭之後,他們損失了13個王侯,500百萬隻肥羊和50萬頭犛牛,還有他們最為美麗的姑娘們,被漢軍像驅趕牲畜那樣,排著長長的隊列,蓬頭垢麵,以自己的雙腿,被運送到了陝西乃至中原。
這樣的殘酷事實,讓匈奴警覺起來。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121年)衛青再度出擊,在焉支山和祁連山上,匈奴拚死抵抗。他們知道,失卻了這兩個重要的軍事屏障和後勤基地,他們的王國就會名存實亡。漢軍的馬刀和弓箭飛過來,他們無法抵擋了,就使用身體,男人和女人一起,甚至連小孩都自覺加入。而戰爭不是憐憫,不是單靠身體可以完成的。他們失敗了,眾多的羊隻和犛牛,族眾和親人,像雪崩一樣倒下來,奔湧的鮮血彙流成河,刨開草根,深入泥土,在光潔的焉支草場上開拓出一條紅色的河流。
那麼多的屍體,分不清哪個是漢軍哪個是匈奴人,遠望和近觀的人隻好垂下頭顱,麵對一大片被鐵器穿透,匍匐一地的屍體,誰也沒有力量再去收斂了。倉皇西逃的匈奴殘部旗幟倒卷,於暮色之中,對著西邊如血的落日,大聲號唱: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那歌聲從祁連山西端的沙漠戈壁,夜哭一樣傳來,擊打著鋪排萬裏的黃色沙礫和皚皚白雪;一直傳送到血沃千裏的河西走廊,越過一座一座的漢軍新建的城堞,掠著黃土,向著中原,逶迤而去。很多年後,李白、高適、岑參、王昌齡等人來了,各自到焉支山上看了看,隻是想起了霍去病,衛青和李廣的先祖後代們,在單薄的韻律詩歌中說出了羨慕、追念和幽思,功德和願望一律指向自己的夢想。後來,大致隻有我,懷著複雜的心情,用現代詩歌的形式,在焉支山這樣寫道:“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風中的閃失/沒有人的深夜,羊皮,帳篷和羊脂燈/單於那掛馬鞭,長過了黎明/他們的叫聲在骨頭裏麵/然後看見刀鋒,飲馬的河邊/縱容的匈奴,攜帶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在突然的風中,沿著雪花的方向/戰爭。飲酒。繁殖。衰老。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