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送我一罐茶,是台灣產的“凍頂烏龍”。真好,甘醇芬芳,回味濃鬱,我逢人就宣傳。有一天在香港見到一位經常往來香港台灣之間的朋友,我又誇凍頂烏龍。他說:“你下次來香港我送你兩瓶。”我說:“謝謝。”他說:“交換條件是你給我帶些龍井來。我故鄉在杭州,多年沒喝過好龍井了。”我說:“照辦。”
茶葉中我最喜歡烏龍和龍井,這裏還有點茶葉本身之外的原因。
我曾誤打誤撞當了一回龍井專家。五十年代初,我和幾個朋友去杭州旅行。正是穀雨那天,我們到了龍井。那時我剛學著寫小說,認為寫小說的人都會品茶,也就學著品茶,裝作品茶,其實並沒喝出茶葉的好處來。既然到了龍井,認為理所當然該到茶館坐一下品上一杯,才夠派頭。便力主進茶館品一杯。
龍井茶館的經營人員,全是和尚。我們落座之後,一位四十開外,身穿灰布僧袍、項掛念珠的法師就每人送上一玻璃杯淡黃色的茶水來。我問和尚:“多少錢一杯?”
他說了個價錢,在當時是相當貴的。我便向玻璃杯看了一眼,隻見每棵茶葉都豎著一芽,橫著兩葉,十分整齊好看。聽說龍井以新茶為貴,就又隨口問道:“這是新茶嗎?”
我話一出口,那和尚馬上臉色大變,先向我尷尬地笑笑,又看看四周茶客,小聲說:“施主是大法眼,您多包涵,多照應。”說完把放在桌上的茶又放回茶盤上,匆匆端進後室去了。我正莫名其妙,隻見他又用瓷盤端來四個江西瓷的蓋碗來,畢恭畢敬放在我們麵前,悄聲說:“今晨才炒出來。你嚐嚐新。”
我打開碗蓋一看,顏色變了,這次是一碗碧綠澄清的水,泡著許多片整齊細嫩的葉子,每棵卻是一芽一葉。和尚等我看完,在一旁打個問訊:“施主先飲茶,等一等我領你參觀龍井。”說完極恭敬地退了下去。我飲了一口茶,隻覺澀、苦、甘、冽,確實不凡。
坐了四、五十分鍾,對了幾次水,我們起身算帳,和尚攔住說:“我領您去看了龍井,再走不遲。”
我們便由和尚領著到屋後,看到太湖石下的龍井。井口並不大,可是水很滿。水麵正中有一條金線,把一井水分作兩半。和尚用水瓢把水攪亂,那線不見了。稍一平定,那條線又彎彎曲曲顯現出來。雖然動搖蜿蜒,但井中兩股水卻絕不混淆,頗有涇渭分明之勢。我們正看得出神,那和尚又捧過四包茶葉來說:“這點新茶請各位笑納,作個紀念。多謝照顧我們的生意!”我要算茶錢,和尚怎麼也不肯收,我隻得感謝一陣,捧著茶葉下山。那幾個朋友就再三追問我:“你與和尚打了什麼機鋒,為何和尚換了茶杯,又送茶葉,分文不取?”我說:“天機不可泄露。你們隻落個便宜就夠了,不要再問!”其實我自己也在暗叫奇怪!從此,我喝茶喝服了和尚的神話,就在朋友間傳開了,當真有人買茶葉請作指導,我也毫不客氣的指導一番。過了一年,我參加個什麼會,恰好和浙江大學農學院的一位茶葉專家住在一起,我說起這件事,他聽了大笑。他說龍井的規距,過了穀雨,茶館就不準再賣去年的陳茶了,要換新茶。再給客人上陳茶,算是欺客。新茶一下來,舊茶馬上降價,仍按原價賣舊茶,則是蒙人,我問了一聲:“是新茶嗎?”和尚或者把我當作真是內行,怕我在茶客前公開揭穿他,所以極力對我籠絡賣好,我不僅誤打誤撞就成了龍井專家,而且糊裏糊塗與和尚連手騙了人!我當了幾年假內行,見龍井就飲,慢慢的倒是真喜歡上龍井茶,隻可惜後來不僅買不到一芽一葉的新旗槍,連好的舊茶在市麵上也少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