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回憶成冰(1 / 3)

妖族曆神熙三十七年,夏末。西陸,守蒼山。

終年鬱結著紫色雲霧的山中,水汽已然浮了一天,黃昏的時候終於下起了雨。相思亭裏,璃澈靜靜注視著手中那象征著祭司的寶石額環。緋色的清影自額環正中懸掛的石頭上跳出來,嫣紅的光華跳躍閃爍。

再過一日,明鳶便要從她手中接過祭司的頭銜了,可是這額環的玄機,卻該如何交代?

她抬起了頭,遠處祭壇上的烈火被施了咒法,抗拒著越見滂沱的雨,染紅了西陸低沉的天幕。妖族人向來以火神的後裔自居,在他們眼中,隻有被始祖真神承認的女子,才有資格受賜逝魂寶石的額環,掌管火神的遺物——炎髓,從而成為妖族術法的領袖祭司。

可是如今,捧在璃澈手裏的額環卻是假的。沒有了逝魂的力量,就根本無法駕禦炎髓。  而如果在受封儀式上,新任祭司不能開啟炎髓的聖靈之光,也就意味著褻瀆了真神的遺物。到那時,不僅祭司會被處死,妖族王室也會因為失去火神的庇佑而成為眾矢之的,整個局麵  將會大亂。璃澈猛然用力收緊了手,雨霧裏的紅光瞬間便湮沒在她泛白的指節之下。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遍。

腥甜的血從嘴角滲了出來,然而,腦子裏依舊空空如也。璃澈吐出一口氣,眼神慘淡。

盡管方才她已將靈力催至十成,但僅僅憑著自身的修為要同逝魂感應卻依舊難如登天。更令她擔憂的,是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隨著靈力推進同時強大的阻力。逆行硬碰,竟激得那股力量驟然失控。若不是她及時撤回一半的功力,加之另一個無名的牽引生生將失控的阻力扳回,此刻的她怕早已橫屍當場。

璃澈捂住胸口,極力平複著紊亂的呼吸。碧藍色的眸子裏,卻有什麼忽然一亮。

“拂然?”

蒼白如死的臉,瞬間染上了意外的欣慰。

二十年前,守蒼山。

祭壇上的往生咒已然伴著挽歌唱了兩三個時辰,卻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幾個接生的嬤嬤在眼前來回穿梭,如此速度竟還是不能減輕內屋分娩的女人一絲半毫的痛苦。衝擊著耳膜的慘嚎越發撕心裂肺,桌案上的更漏卻從容得無動於衷。璃澈眼中冷光一閃,長袖突然揮出,狠狠地將它掀了下來。

“啪”的一聲脆響,琉璃碎片濺了一地,驚得一個嬤嬤手中的水盆驀然脫手,焦急守在房門外的青衣婢子聽得異樣,顧不得祭壇那邊的情況,也快步衝上前來。

“主人……”看得眼前的情景,年輕的女子便已明白了八九分。但畢竟已跟隨璃澈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向沉穩的祭司發這麼大的脾氣。想到即便是在幾日前得到聖女暴斃的消息也能安之若素的主人,今日卻為了一個小小皇衛統領的死大動肝火。青衣婢子一時語塞,沉默之中,卻聽那隨風而散的挽歌絲縷不絕。

“彼蒼者天,其玄且黃。呼彼英魂,靜水湯湯。生極浩渺,歸墟無盡……”

入秋的風漸漸有些涼了,涼到送入耳中的祝誦都仿佛沒有一絲感情。然而,自從更漏落地便一直低頭思索著什麼的祭司卻在此刻豁然抬起頭來:“還有最後幾句,霽悅,阻止他們!”

“是!”即便無法明白方才那短暫的緘默之後,這高高在上的祭司究竟想通了什麼,但看她眉宇間驟然凝重起來的神色,濃得像是守蒼山終年鬱結的紫霧一般化不開。被喚作霽悅的青衣女子不敢怠慢,當下足尖一點,轉瞬已如搭在彎弓上的羽箭般射了出去。

空中有“噝噝”裂帛的聲響,越往前,便感覺壓下的重量又沉了幾分。四周仿佛豎起了無形的屏障,隨著她身形的放緩不斷收縮。她困於其中舉步維艱,漸漸連呼吸都越發沉重。而就在數十丈之外,祭壇上超度著皇衛統領的咒文已接近尾聲,白幡勝雪,襯得那永世不滅的烈火也似染上了淒涼的顏色。

“混帳!”半空中一聲厲喝,被困在氣牆中的青衣女子指間金色光華流轉,逆著氣牆壓下的方向,幾個起落,忽得散作萬千耀眼的光刺。霽悅凝神屏息,雙手在胸前迅速結了個手印,將所有光刺聚在自己周圍。驀得金光大盛,半空中的女子竟如陀螺一般飛速旋起,原本蓄勢的光刺得了力道,盡皆向著四方砰然炸開。

那一瞬爆發的力量非同小可,祭壇前觀禮的眾人尚不及反應,已見四周高豎的白幡齊齊折斷,鋪天蓋地地倒了下來。人群中一陣騷動,接著便聽到尖叫痛呼之聲此起彼伏。護法的幾個銀翼侍衛見狀不妙,既擔心局麵混亂難以收場,又擔心祭禮受阻,眼見得祭壇上那些虔誠的教眾渾不知大難將至的模樣,為首的隊長向眾人遞了番眼色,漫天的煞白蕭索裏,突然便騰起了七朵絢爛淩厲的劍花。

砸向頭頂的斷旗在千鈞一發的瞬間被劍氣撕成了碎片,站在祭壇中央一直不曾移動一步的黑衣女子淡然一笑,眼角餘光所及,那越來越近的青衣侍婢倏忽便被倒下的白幡隔絕開了。

“死者已矣,彼岸蒼茫。”

“等一等……”方才一番惡戰,即便脫困也未必討得了多少好處,霽悅此刻精疲力竭,一語未畢,整個人已頹然跪倒在祭壇之上。

“霽悅姑娘!”在場徒眾當然認得這女子便是璃澈的貼身侍婢,但如此情形顯然大出意料。不及詢問,卻見她已掙紮站立,踉蹌著衝向祭壇聖火前方那副安放已久的木棺。

“姑娘!”七個銀翼護衛中,身著藍袍的男子眉頭微挑,長劍迅速遞出,寒光輕顫,如同借力遊走的銀蛇,倏忽已橫在霽悅麵前。男子低眉垂首,恭敬中仍不失冷厲:“蒙恪統領魂魄已安,請勿打擾!”

“魂魄已安?”撲麵而來的寒氣仿佛將要結冰的溫度,霽悅抬頭冷冷地看著這俊朗的藍袍護衛,妖族人特有的碧藍色眸子裏,除了遺恨,更多的竟是諷刺。

天色越發暗了,暗到已能清楚地看見木棺上方飄起星星點點的碎彩。終年鬱結著紫色雲霧的守蒼山中,此刻竟有淡淡的香氣隨風而散,仿佛是那一縷將逝的魂魄在靜靜作著最後的話別。